“当然，他们介入调查的最大原因大概率不是你，而是我。”

青年就那样懒洋洋地坐在一堆人偶零件中，弯起那双深邃的眼睛，用玩味而神秘的目光予以所有“苏醒”的灵魂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因为我把你们，都给‘带走’了。”

他声称，在那次演讲枪击案件中，所有死者的灵魂，都被他在某种特殊契机下收集起来，并塞进了他精心制作的人偶躯壳之中。

青年坦言，他想要做一个实验，一个关于灵魂载体、记忆重塑以及第二次生命的禁忌实验。

他想看看，这些死于非命、充满怨念或不甘的灵魂，在获得一具崭新的、非人的躯壳后，会走向何方。

而恩德，就是这批“幸运儿”的其中之一。

可悲的是，大部分被“复活”的人偶，根本不懂感激，也无法适应这非人的存在。他们生前的痛苦、怨恨与疯狂，在人偶的躯壳中被放大、扭曲，形成了致命的性格缺陷。

他们憎恨将他们变成这副模样的造物主，并联合起来，试图杀了他毁掉这个工坊。

只有恩德不一样。

或许是死于彻底的绝望，反而让她对这份“赐予”的、哪怕扭曲的“新生”产生了病态的依恋。

她将给予自己第二次“生命”的青年，视作了唯一的神明唯一的信仰。

她的忠诚，扭曲而绝对。

故此，在其他人偶咆哮着向他们的造物者发起反叛时，恩德站了出来。

她以远超其他初生人偶的精准与冷酷，利用工坊里的工具，毫不尤豫地对自己的“同胞”举起了屠刀。

分尸，碎尸万段……人偶用最极端的方式，镇压了叛乱，向她的“神”证明了她的价值。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人偶的造物者才不得不重新审视并规划起“慎用人偶”的这件事来。

同时，他默许了恩德跟在自己身边，也允许她以“服装设计师”这个她生前曾向往过的、带着艺术气息的身份来自称，算是对她忠诚的一种奖励，或者说安抚。

可现在，面前的赫恩，却轻描淡写地说要解雇她。

恩德万分不解，内核处理器高速运转，却得不出合理的答案。

她觉得现在的赫恩，似乎和她记忆里记录的、那个带着神秘微笑、时而冷酷时而玩味的造物主形象，出现了某些她无法理解的“差错”。

但人偶与生俱来的性格缺陷，还是让她在此时显得面无表情。

就象她现在，即便自己即将要被解雇，她还能以这种毫无波澜的姿态，微微俯视着靠在床头的赫恩。

那高挑的、笼罩在黑色衣裙下的身影，在此刻竟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为什么？”

她再次追问，声音依旧平稳，却象不断收紧的丝线。

“我不需要服装设计师。”赫恩对她的质疑无动于衷，语气淡漠得象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无用的东西没有留着的必要。”

说着，青年甚至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张空白的纸与一支看起来颇为昂贵的钢笔。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下了一则简洁而冷酷的解雇条例。

在最后，他流畅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赫恩·伊赫罗亚。

然后他将那张纸递向恩德。

恩德沉默了许久，那僵硬的手臂才缓缓抬起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

不知为何，她那由神秘能量驱动的手，在此刻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高频的颤斗。

“您真的……”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类似信号不良的波动。

“真的。”赫恩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并将那支钢笔也递了过去，“把自己的名字签了吧。”

青年示意她写在右下角，那个像征着接受与终结的位置。

恩德还是不敢置信赫恩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决断，但是，刻印在内核深处的、对造物主命令的绝对服从程序，压倒了一切个人的不情愿。

最终，她没有再提出任何异议，仅仅不到两秒的时间，黑衣的女士那微微颤动的手，便在那份解雇条例上，签下了一行生硬的、带着明显模仿痕迹的阿比耶斯字体。

那是一份脱离的契约。

落笔的瞬间，恩德只觉得某种支撑着她的、无形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机油，灌满了她体内的每一处空隙。

但从表面上来看，她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精致得过分也诡异得过分。

“签完了吗？”赫恩问道，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简单的流程。

“是的。”

恩德点了点头，心中的空虚感更甚了几分，如同一个被掏空了内部结构的人偶。

她想，她又成了那个不被需要、被抛弃的存在了。

不过，现在的她甚至连人类都不是，只是一个被解雇的、无用的人偶。

或许……她应该再去哪个酒馆再来一次即兴演讲，开枪随机选几个幸运儿崩死？

就在恩德还在思绪连篇、进行着混乱的自我审视时，赫恩忽地向着她挥了挥手，语气变得轻松起来，与之前的冰冷判若两人：”好了，现在你已经不再是服装设计师了。那么现在可以去给别西卜找吃的了吗？”

“恩……”

恩德本能地低下脑袋，一时间，她那处理直线逻辑的内核，似乎没能立刻领会到赫恩话语中那突兀的转折和深意。

——解雇和喂食别西卜，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可很快，她的处理器仿佛过热般猛地运转起来，她又猛地抬起了头，黑纱无风自动：“您……您刚刚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赫恩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你自由了。”

“你不必再受到‘服装设计师’这个身份的束缚，不必再纠结于那些所谓的‘职责’和‘体面’。现在，总可以放下那些无谓的坚持，去给饿得快啃床脚的别西卜找食物了吧？”

“就算是人偶也不能这么死脑筋，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