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似乎完全无法置信这样的话会从赫恩的口中说出,那层薄薄的黑纱之后,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穿透阻碍“钉”在赫恩脸上,象是在反复确认刚刚听到的那句冰冷的话语是否只是一个恶劣幻觉。
“为什么要开除我?”她的声音依旧平直,但仔细听,却能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精密齿轮卡入错误位置时发出的颤音,“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如果你自己能想清楚原因,”赫恩直接将脑袋向后一靠,枕在冰凉的床头板上,双眼微眯地看着她,那眼神里带着探究,“那就不会来问我了不是吗,莎蕾雅。”
他话锋一转,语气似乎放缓了些。
这具人偶或许认识过去的他。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趁这个机会从对方这里套取更多有关“曾经自己”的信息:“你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恩德的回答几乎是即刻的,那段记忆被一直以最高优先级刻录在她的内核之中。
“告诉我,那时候发生了什么?”赫恩继续追问,象一个引导病人回忆的心理医生。
“那时候……”
这一刻,恩德那精密运转的思维内核似乎被拉入了遥远的数据库深处,检索着那段对她而言意味着“新生”与“终结”的初始数据。她忍不住陷入了沉思,那平板的声调也仿佛染上了一层旧日尘埃的模糊感。
她还记得,自己和赫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的她还活着,还是一个拥有血肉之躯、会哭会笑的正常人类。
一个或许不算富裕但温暖的家庭,一份自己热爱的事业前景。
她甚至一度热衷于艺术,怀着对美的追求与憧憬,为自己报了艺术班,日夜练习,打算去参加竞争激烈的艺考,踏上那条通往艺术殿堂的荆棘之路。
但现实,往往比任何悲剧剧本都更加讽刺和令人悲哀。
这样看似即将步入正轨的美满生活刚持续了不久,噩耗便如同蓄谋已久的瘟疫接踵而至。
艺考落榜,寄予厚望的院校将她拒之门外;紧接着,前线传来父亲战死的消息,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巨大的悲痛击垮了本就体弱的母亲,不久便追随父亲而去;家族经营的小产业因连锁反应和竞争对手的落井下石而宣告破产……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光明,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股脑地、毫不留情地压在了年轻的恩德那尚未坚硬的脊梁上,将她对未来的所有构想碾得粉碎。
逼不得已,丧失了一切希望与牵挂的她,浑浑噩噩地走进了一家鱼龙混杂的廉价酒馆,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淹没那无边的痛苦与空虚。
劣质的烈酒烧灼着喉咙,也烧毁了理智的堤坝。醉到兴头上,一股无名火与破罐破摔的疯狂涌上心头,这位曾经梦想用画笔描绘世界的女士,当即便摇摇晃晃地登上了酒馆中央那个平时给三流乐手表演的小台子,打算即兴“演讲”。
她想,她觉得这个靠着冷冰冰的分数来丈量人生意义、划分三六九等的国家体系,简直荒谬透顶,毫无意义!
既然他们要用这种僵硬的尺度来扼杀象她这样的“失败者”,那她就要用她的方式,破了这该死的体系!
“我们需要的是什么?醉鬼们!”她挥舞着酒瓶,声音因酒精和激动而嘶哑,“我们需要的是战争!彻底的清洗!”
“与其在这里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喝酒扫兴,把力气用在咒骂命运这种没意义的地方,还不如跟我干出一番大事业!让这个世界听听我们的声音!”
“让那些高高在上、吸血的阿比耶斯懦夫见鬼去吧!”
“为什么总是别人欺辱到我们头上,而我们只能忍气吞声?不!杀了那些侵略者!掠夺他们!烧光他们!只有我们侵略别人的份,没有别人侵略我们的份!这才是真理!”
这话可就有些蛮横不讲道理了,充满了绝望者的迁怒与毁灭欲。
但酒馆是什么地方?这里聚集的都是被生活揉躏、无处发泄的失意者、亡命徒和真正的醉鬼。他们可不会跟你讲什么逻辑、道德或者后果。
就在恩德喊出这番极具煽动性的、充满暴力因子的言论后,酒馆里短暂地寂静了一瞬,随即,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所有人都跟着疯狂地欢呼、嚎叫起来!气氛变得极度亢奋和危险。
一个明显已经神志不清的壮汉,更是狂笑着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枪支,对着天花板、桌椅、乃至人群,开始毫无目的地疯狂扫射!
“说的太他妈对了!我现在就杀了所有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都死了!都死了!”
密集的枪声、玻璃破碎声、人们的惊叫声与狂笑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地狱般的交响曲。
而非常不幸地,站在台上、最为显眼的恩德·莎蕾雅,就是被那乱飞的子弹首批扫射到的一方。灼热的金属轻易地撕裂了她年轻的、充满艺术梦想的血肉之躯。
她死了。
死得如此轻易,如此荒唐。
她的人生和她的死亡,都象是一个充满恶意的、拙劣的黑色笑话。
当她再度“醒来”,意识从一片虚无和混乱中重新凝聚,却发现自己并非身处天堂或地狱,而是出现在一个诡异莫名、遍布各式各样精致人偶的工坊里。
这些人偶形态各异,各类的人偶堆积着,总散发着一种非人的、死寂的气息。
而这时,工坊的主人,一位黑发的青年也发现了恩德的苏醒,他当即带着一种仿佛发现了有趣新玩具般的热情向她“打”了招呼。
他告知她,当时她在酒馆内那番疯狂的演讲和后续的骚乱闹出了太大的动静,造成大量伤亡。
甚至,引来了“造物会”的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