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报纸存盘室里,空气是凝滞的。
唯一的声音就是李峰自己那因为紧张而变得格外沉重的脚步声。
哒,哒,哒。
每一步,都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激起一圈圈让他头皮发麻的回响。
他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别出声,走慢点,别让人注意到我。
他感觉自己不是走在图书馆里,而是走在一条通往未知的、阴森的坟墓信道中。
他想,这条路走完,要么是生,要么就是死,没有第三种可能了。
他根据脑海中那早已演练了无数遍的记忆,在巨大的书架迷宫间穿行。
左转,然后直走,再右转,应该是这个位置。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书架侧面那些标注着年份的标签,象一只查找藏匿点的惊惶老鼠。
1996、1997……快了,就快到了。
他没有注意到。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张阅览桌旁,一个戴着老花镜,正在聚精会神翻阅旧报纸的老学者,镜片后的目光用馀光精准地锁定了他每一个动作。
这位老学者心里想着,目标情绪很不稳定,呼吸频率是正常人的两倍。
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一个戴着耳机,看起来象是在查阅毕业论文资料的女大学生,放在桌下的手,正通过一个微型终端,实时调整着某个摄象头的焦距。
她给指挥中心发了条信息:目标已进入c区,画面清淅。
他们都是李强亲自挑选出来的便衣侦查员。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当好背景板,当好这场戏的观众。
此时此刻,他们是这场审判大戏中,最敬业的群众演员。
监控车内,气氛安静而肃杀。
王建军看着屏幕上,李峰那张因为过度紧张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通过耳麦,对远在另一辆指挥车里的李强,下达着精细到极致的指令。
“李强,你跟二号说,让他调整一下坐姿,身体向左侧倾斜十五度。”
“为什么要这么做,队长?”李强有些不解。
“他现在的姿态,正好能用身体的轮廓,挡住从门口方向看过来的监控死角。”王建军解释道。
“我明白了。”
“对,就这样。”王建军看着屏幕里的画面调整到位,继续说。
“我要确保李峰从进入到离开,没有任何一个动作,能逃过我们的眼睛。”
“他拿本子的整个过程,必须被完整地记录下来,不能有任何角度的缺失。”
王建军的声音冷静得象一台没有感情的精密仪器,将整个抓捕现场,变成了一个由他全权操控的巨大舞台。
存盘室内。
李峰终于在书架的尽头,找到了标注着“1998”的局域。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找到了!
他心里狂喊就是这里!
他象一头饿了三天的狼,看见了猎物,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混杂着贪婪与狂喜的骇人光芒。
这东西能救我的命,能让张伟那个王八蛋死无葬身之地!
他伸出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斗的双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本厚重如墓碑的报纸合订本,从书架的最底层抽了出来。
太重了。
这本承载着他生机的册子,重得让他几乎脱手。
他跟跄了几步,将其重重地搬到一张位于最偏僻角落的阅览桌上。
他警剔地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
那几个零星的读者依旧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对他这个新来者视而不见。
那个老头还在看报纸,那个女学生还在听歌,没人看我。
安全。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快速地翻动着那泛黄、发脆的报纸。
纸页翻动的哗哗声,在此刻听来竟是如此悦耳。
六月……七月……就是这附近。
他很快翻到了七月十五日那一页。
他的手指,在粗糙不堪的报纸夹层里,急切地摸索着。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万一不在了怎么办?
万一被人拿走了怎么办?
很快!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异样的、比报纸更坚硬、更光滑的纸张边缘。
是它!
还在!
就是那本笔记!
他的脸上瞬间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劫后馀生的狂喜。
太好了,老天爷都在帮我!
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因为常年挤压而变得有些变形的警用笔记本,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
慢点,慢点,别弄坏了。
这本薄薄的册子,在他手里重逾千斤。
他看着笔记本的封面,上面工作笔记四个字让他感到一阵心安。
这是他的护身符!
是他反败为胜的最后王牌!
有了这个,我就能去纪委,去省厅,去任何地方举报张伟。
我会告诉他们,我早就怀疑张伟,一直在暗中调查他,这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拿到的证据。
对,我就是英雄。
就在他抽出笔记,脸上那狰狞的笑容刚刚绽放到最大的瞬间。
监控车里,王建军看着屏幕上定格的这一幕,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嘲弄。
他对着耳麦平静地吐出了几个字。
“就是现在。”
“动手。”
指令下达的瞬间。
“哐当——!!!!”
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在李峰的身后轰然炸开!
那声音,尖锐、刺耳,象是平地响起的一声炸雷,又象是无数面镜子同时被砸碎!
整个存盘室的空气,都在这一瞬间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李峰吓得魂飞魄散!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从喉咙里拽了出来!
完了!
他以为自己暴露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以为警察从天而降,已经将他包围!
他惊恐地回过头,身体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全部凝固,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然而。
他看到的却不是荷枪实弹的警察。
而是一个满脸歉意,正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的读者——正是刚才那个戴耳机的女大学生。
她身前的地上,散落着一整摞厚重无比的精装大部头书籍。
她看着李峰,不停地弯腰,徨恐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
“我……我手滑了,没拿稳,没吓到您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慌和歉意,表演得天衣无缝。
这……
只是个意外?
这极致的反差,这从万丈深渊到虚惊一场的剧烈落差,象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李峰那根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啪!”
那根弦彻底断了。
他呆滞地看着那个还在道歉的女大学生,脑子里一片空白,胡乱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说没事,但是嘴巴张了张,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决定他命运的护身符塞进怀里。
连最基本的伪装都顾不上了。
这里不对劲,这里太不对劲了!
他象一头被彻底吓疯的野兽,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这个让他灵魂都在颤斗的存盘室。
他只想逃离这里!
他撞开阅览室的门,不顾管理员奇怪的眼神,冲向楼梯。
他几乎是虚脱般地,一头扎进了外面明亮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