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从开始的那一刻,便象野火般蔓延,烧毁了他全部的理智与傲慢。
第二天到来时,陈天没能合眼。
他将自己反锁在浴室。
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反复地冲着自己的脸。
他希望能把脑子里那些血腥的画面和数字冲刷干净。
可是这根本没有用。
那些临死前的惨叫,那些受害者绝望的眼睛,已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怎么也甩不掉。
他只要闭上眼睛,金山隧道塌方的景象就会浮现,无数的汽车被压在下面。
他又看到那所小学的宿舍楼在雨中倒塌,孩子们的书包在泥水里飘着。
接着,画面又会切换到他自己。
他开着跑车在赛道上漂移,他在游艇上开香槟,身边围满了朋友。
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这样被一笔笔带血的帐目连接了起来。
他发疯一样地从浴室冲出来,想要把那些屏幕全部砸烂。
“这都是假的!是你们伪造的!”他这样对自己说。
他抄起房间里一个沉重的铜制台灯,用尽全力砸向其中一块最大的屏幕。
台灯被弹了回来,屏幕上连一道划痕都没有。
他握紧拳头对着屏幕狠狠砸了下去。
他的拳头上全是血,骨头传来的疼痛让他差点跪倒。
“我什么都不会吃的!”他冲着门口喊。
他用自己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咒骂着外面的人。
那个管家还是每天准时推门进来。
他总是那么有礼貌,把食物放在桌子上。
几个小时后,他又会进来,把没动过的餐盘收走,一句话也不说。
他觉得自己就是被关在里面的野兽,精神正被一点点地折磨至死。
到了第三天。
房门被推开的时候,陈天的精神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他缩在墙角,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他象一头没了爪牙的野兽,只是在那里喘着粗气。
这次进来的不只有那个管家。
管家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脸色蜡黄,头发也白了,眼神空空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陈天一开始并不认识她。
但他很快就想起来了,他在那些循环播放的资料里见过这张脸。
那是一个受害者家属的名单。
资料上说,她的儿子刚考上大学,就是因为不小心看到了“狩猎场”的事,被鲍天雷的手下打死了。
尸体被扔到了山沟里。
那个女人没有哭喊,也没有骂人。
她进来后,连看都没有看陈天。
她跟着管家,走到餐桌旁边,然后坐了下来。
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管家把今天的午餐端了上来,放在陈天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一份黑松露烩饭,香味很浓。
女人转过头来。
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先是看了看那盘烩饭。
然后,她的视线慢慢移到了陈天的脸上。
她还是没有说话。
可她的注视让陈天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烫了一下。
陈天的胃部抽搐起来。
一股恶心的感觉从喉咙里涌上来。
“哇——”
他趴在地上,把这两天喝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吃的根本不是烩饭。
那是那个死去年轻人的血和肉。
这个女人用她的眼神,把他过去所有奢侈的生活,都变成了一种耻辱。
陈天吐得感觉肠子都绞在了一起,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有学问。
这两个人一点也不凶,反而象是大学里教书的教授。
其中一个人给陈天递过来一杯温水和一块干净的毛巾。
“陈先生,你先别紧张,我们没有恶意。”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很温和。
“我们只是想帮你梳理一下现在的情况,也许对你有好处。”
另一个男人拿出一个平板计算机,屏幕上是一张很复杂的图表。
“陈先生,请看这里。”他指着图表上的一个节点。
“这是二十年前,你爷爷签署的一份文档,关于金县的矿产开发,这个项目让他获得了重要的晋升。”
“这里,这笔五千万的款项,我们称之为项目分红,经过了七家海外公司的周转,最后变成了你父亲在北京二环买下那套四合院的购房款。”
“还有这个项目,十年前的彩云一号高架桥,你还有印象吗?”男人问他。
“它的工程款超支了三个亿,但是使用的材料是不合格的。”
“这三个亿里面,有一个亿,在一年后转入了你在瑞士的银行账户,成为了你留学的第一笔资金。”
这两个人没有审问,也没有逼迫他承认什么。
他们就象在做学术报告,用最冷静客观的语气,把他这二十二年来的人生,和他爷爷犯下的罪行,一项一项地映射起来。
他买第一辆法拉利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他在法国南部办的那场生日派对的花销是怎么支付的。
他送给第一个女朋友的那颗粉色钻石,又是哪一笔黑钱变的。
他过往人生里所有值得骄傲和眩耀的事情。
现在都被还原成了最肮脏的交易。
他花的每一分钱,原来都沾着别人的血。
他拥有的每一件好东西,背后都可能是一条人命。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陈天抱着自己的头,拼命地摇晃。
他想把这些声音从脑子里赶出去。
他在英国读最好的学校,老师教他要尊重生命,要有同情心。
他一直都相信这些。
他甚至会因为看到一只受伤的流浪猫而难过好几天。
可现在,这些人拿着他无法反驳的证据告诉他。
他最敬爱的爷爷,那个把他当成命根子的老人,才是一个真正的魔鬼。
而他自己,就是靠着吃这个魔鬼吐出来的带血的食物,才活到了今天。
他从小创建起来的所有信念,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在这一刻全都碎了。
“啊——!!!”
他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里满是痛苦和绝望,根本不象人的声音。
他真的疯了。
他站起来用头去撞墙壁。
他低下头用牙齿去咬自己的骼膊。
他用指甲在自己脸上乱抓,划出一道道血痕。
他希望身体上的疼痛,能够盖过精神上的折磨。
就在这个时候。
其中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把一部黑色的卫星电话,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电话的屏幕是亮着的,上面显示着一个已经拨好的号码。
那是他爷爷从不离身的那部加密电话的号码。
陈天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注意到了那部电话。
那部电话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
他在地上爬了过去,动作象一条快要死的狗。
他用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抓起那部电话。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按下了通话键。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话筒凑到嘴边,发出了带着哭声的哀嚎。
“爷爷!救我!!”
“我看到魔鬼了!!”
“那个魔鬼就是你!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