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兵灾过后,残垣断壁间偶有炊烟升起,我与娘子在城中寻了一处还算完好的院落安了家。
娘子她家祖传医术,颇有些灵验,于是我们便在街边开了一家医馆。
娘子医术精湛,在内坐诊,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沉稳与温柔,我则当个抓药、整理药方的伙计,终日里与药草的清香为伴。
我们二人经营着这家小小的医馆,终日忙碌,生活倒也衣食无忧。
那时,窗外的阳光通过窗棂,洒在案几的药材上,暖洋洋的。
我以为与娘子就这样忙碌一生,日子便会如此平淡而安稳地过去,直到白发苍苍。
只是我想得太过美好,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烽火狼烟又起,兵灾再一次席卷而来。
我与娘子连夜收拾了简单的行囊,躲到乡下一处偏僻的村落。
本以为乡野之地能躲过兵戈,安稳度过此劫,然而这次兵灾却愈演愈烈,如蝗虫过境,无孔不入。
听外面逃难来的人说,他们一路走来,良田化为焦土,城镇变为废墟,恐怕大半个神州都已陷入了战火之中。
后来,连这偏僻的村落也待不下去了。
常有溃败的逃兵流窜到村子,红着眼抢夺仅剩的财物,若是稍有迟疑,他们便会瞪眼拔刀,毫不留情。
于是,我们又跟着村里的老老少少,一起逃进了连绵深山之中。
在山里的日子十分艰难,缺衣少食不说,村里人更是整日徨恐不安,大家都成了惊弓之鸟,哪怕听到一点异样的声响,都会吓得魂飞魄散,连个外人都不敢见。
不过有一天,一个身影打破了深山的死寂。
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身着朴素的灰色僧袍,肩上搭着一个旧褡裢。
没有人给他引路,崇山峻岭似乎都无法阻挡他,他竟自己找到了我们隐蔽的藏身之处,仿佛轻车熟路一般。
他口称佛号,“阿弥陀佛”,语气和蔼如春风拂过,告诉我们外面已经不再打仗了,刘将军已经平定天下,可以回去耕地种田,重建家园了。
老和尚没有骗我们,外面确实恢复了安宁,虽然疮痍满目,但生机已在悄然复苏。
于是我和娘子便又在城中原来的地方,重新开起了医馆。
那时,大灾刚过,人们身上积累遗留的病症众多,或因风寒,或因惊惧,或因旧伤,我们每日从晨光熹微忙到夜色深沉,常常连饭都顾不上吃,但我与娘子脸上却总是带着满足的笑意。
当然,这份开心并非因为赚了多少银子,而是觉得两人能这样并肩忙碌,相互扶持,相伴一生,便是神仙都不换的日子。
没过多久,那老和尚又来了。
他推开医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阳光随着他的身影一同涌入,他径直走到正在为病人诊脉的我娘子面前,合十说道,神都中刘将军得了怪病,遍请名医,却无人能治。
别说治疔了,那些御医、名医甚至连将军具体得了什么病都看不出来,个个束手无策。
我娘子闻言,自然是不愿意去的,神都遥远,且将军府中是非必然不少。
但那老和尚却上前一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我隐约只看到他嘴唇微动。
随后,二人一同抬头,目光若有若无的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复杂,我当时未能读懂。
紧接着,我娘子竟然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
我说既然要去,路途遥远,且将军府情况不明,那我们两人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c
老和尚还没表态,娘子便轻轻按住了我的手臂,制止了我。
她温柔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耳濡目染,也学了些医术,可以独自坐诊了。
城里那么多病人都信任我们家的医馆,切不可因她而关门歇业,眈误了病情。
娘子便这样独自一人前往神都了。
我自然是放心不下,她走后我辗转反侧,在家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那老和尚的出现过于巧合,他对娘子说的悄悄话更是象一根刺,扎在我心头。
三天之后,我再也无法安坐,毅然关了医馆,简单收拾了行囊,随后也踏上了前往神都的路。
如此行为,皆是因为我心中有些计较。
那老和尚颇有神异之处,我们在山中藏得那般隐秘,连搜寻的兵丁都未曾发现,他却好象完全认识路一样,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我们在山中的藏身之处。
这份能力,绝非普通僧人所有。
这样一位僧人寻上门来,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那天他在医馆低声跟娘子说完话后,两人一同看向我时,娘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与决绝,我此刻回想起来,更是心惊肉跳。
我笃定,那老和尚低声说的话,必然与我有关,也许就是以我相要挟,娘子才无奈答应去给那劳什子刘将军看病。
果然,等我风尘仆仆赶到神都,四处打听了几日,却发现那劳什子刘将军根本没有生病!
他每日操练兵马,巡视城防,精神矍铄得很。
甚至有一次,我在街头亲眼看见他身披铠甲,骑马出城,那身形健硕,声如洪钟,根本不象是个病人。
与此同时,我也从茶馆酒肆中居民的议论中得知,那刘将军如今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布天下,隐隐有不臣之心,城中路人皆知,将军已然功高震主,恐怕离谋反纂位也不远了。
而那个老和尚,据说便是刘将军的首席军师,城中人都说他是个神仙般的人物,能掐会算,一身法力通天彻地,深得刘将军信任。
可是,我那答应去给刘将军看病的娘子,却失踪了。
我去将军府打听,门房却说从未有这样一位女大夫进入府中。
堂堂权臣的军师特意把我娘子骗来,却又查无此人,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只能在神都中漫无目的四处查找老和尚的踪迹,我笃定一定是他将我娘子关押起来了。
虽然不知道他究竞为何要如此,但能让这等大人物如此费尽心机算计的,肯定不是小事。
我担心娘子有危险,心中焦急如焚,便日夜不休地查找,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城郊发现了老和尚的身影。
他经常出入一处守卫森严的山中别院,那别院建在半山腰,背靠悬崖,地势险要。
打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中一紧,立刻赶往那院子。
幸好之前在山中躲藏的那段日子,锻炼出了一些攀爬腾挪的身手和对山林的熟悉。
虽然那别院除了背靠崖壁的一面,其他三面都有手持利刃的士兵把守,但我凭借在山中的生活经验,趁着夜色,从山壁上悄悄垂下绳索,潜入了别院。
这才惊骇地发现,院子里的房间中住的都不是人,而是一条条或粗或细、色彩各异的大蛇,它们盘卧在角落,吐着信子,眼神冰冷。
听到这里,崔九阳脸色不由得一变,怎能还不明白,必然是那刘将军暗地里进行造假龙之事,妄图纂位夺权!
老头满脸悲切,继续说道我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仔细搜寻,却始终没有找到娘子,心中满是疑惑与不安。
于是,我只能暂时退了出来,潜藏在别院后方山上,每日居高临下地监视那老和尚的一举一动。
终于有一天,那老和尚选了一个月圆之夜,在院子中央搭起了一座法台。
事情有了变化。
随着老和尚口中念念有词,手执法器,法事开始进行,院子里那些原本安静盘卧的大蛇,突然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它们身上的血液开始从细密的鳞片中渗出,起初只是点点血珠,很快便汇成了血流,顺着鳞片蜿蜒而下,最终都流淌汇聚到法台中央的一口巨大青铜鼎中。
那大鼎里,早已盘踞着一条碗口粗细、通体雪白的大蛇,它鳞片光滑,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不过那白蛇仿佛晕死过去一般,一动不动,任由那些蛇血淋在它身上,将它渐渐淹没,却始终不闻不问,毫无反应。
等到院子里所有的蛇都流尽了血液,瘫软死去,那些蛇血也将大鼎满满灌满,彻底将那条大白蛇淹没其中,再也看不见其身影。
老和尚诵经声越来越急促,那大鼎中突然光芒大放!
一条巨大的白蛇身影从鼎中缓缓升起,竟如人一般直立而起,蛇头高昂,俯瞰众生!
而我,躲在山上,隔着遥远的距离,却从那白蛇那双竖瞳中,清淅地看到了我娘子素贞的影子!
我绝不会看错!
那是我朝夕相处,看了无数次的一双眼睛!
那其中蕴含的温柔、坚韧,是我永生永世都能记住的一双眼睛!
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我并非完全懵懂无知,我确实从日常生活的一些蛛丝马迹中察觉到娘子身份不简单。
比如她从不畏惧蛇虫,比如她偶尔能预知一些小事,比如她的伤口愈合得异常迅速,只不过我怀疑的方向也只是些巫女祝由术,或是山野间的奇门异术之类。
却从未想过,我那温柔善良、救死扶伤的娘子,竞然是一条蛇妖!
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我忍不住失声喊了一声:“素贞!”
虽然离得甚远,风声呼啸,但变成巨大白蛇的娘子和正在作法的那老和尚,却都清淅地听到了我的声音。
本来眼神空洞、浑浑噩噩的娘子,在听到我的呼喊声后,巨大的蛇头猛地转向我藏身的方向。
当她那双竖瞳对上我的目光时,她眼中的迷茫瞬间消散,仿佛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猛然醒来一般,立刻有了精神,蛇瞳中闪过一丝惊喜与急切。
虽然已是庞然大物的大蛇模样,她却依旧口吐人言,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难以置信:“相公,你——你如何会在此处?快走!”
而那老和尚在听到我的声音,又看到白蛇眼中恢复了清明,顿时勃然大怒。
他猛地转过身,在山下用手遥遥地指着山上的我,厉声朝旁边一直侍立的两个徒弟下令,让他们立刻上山,将我抓下来,死活不论!
之后,我便看见他不再理会我,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娘子身上,双手快速结印,口中诵经变得更加晦涩难听,不断施展着法术。
一开始,恢复了些许神智的娘子还在激烈反抗,巨大的蛇尾不断抽打着地面,发出砰砰巨响,试图挣脱束缚,口中不断喊着让我快走。
但渐渐地,她的反抗越来越无力,眼神也开始重新变得涣散,神志好象越来越弱,又变回了那副浑浑噩噩、任人摆布的样子。
与此同时,那两个得到命令的年轻和尚,身手矫捷如猿猴,已经手持戒刀,爬到了半山腰,离我藏身之处越来越近,我已是无路可退。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我心一横,便从山涯上再次垂下之前准备好的绳索,顺着绳子快速滑下,直接进入了别院之中!
我看得清楚,其他那些帮忙搭法台的兵丁,在法事开始前就已经被老和尚全部驱逐出了别院。
他那两个贴身徒弟,本来一直在他身旁辅助他作法,现在也已奉命到山上来抓我。
此刻,偌大的别院中,便只剩下老和尚与我娘子所变化的那条巨大白蛇。
随着我进入别院,并且脚步不停地向法台中央靠近,娘子浑噩的眼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竟又一次闪过一丝清明与挣扎,她看向我,眼神中充满了焦急与哀求。
老和尚见此情景,不由得更加恼怒,他拼尽全力施展法术,缠绕束缚着娘子,一时之间也腾不出手来对付我。
我一边朝着法台奋力跑去,一边胡乱地捡起地上的石头、砖块,用尽全身力气朝老和尚砸去。
那老和尚只顾着控制白蛇,一时不慎,被我一块飞掷过去的砖头狠狠砸在头上!
“咚”的一声闷响,鲜血立刻汩汩流出,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他的僧袍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反而更加发了狠,面目狰狞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什么东西,看也不看,便朝着我狠狠掷了过来!
那玩意儿在半空中滴溜溜一转,突然发出雷鸣电闪般的巨大响动,伴随着刺眼的白光,我这才看清,那竟是一枚发着金光的菩提子!
当然,如今我知道了,那是一颗被高僧加持过的金雷菩提,上面铭刻着专门克制妖邪的佛门金雷咒。
但那佛家至阳至刚的惊雷,若是打在凡人身上,恐怕也能让人当场魂飞魄散,四分五裂!
这老和尚含恨出手,显然是奔着取我性命来的!
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之物,自然是躲不开那疾如闪电的菩提子,被它结结实实地正中当胸!
当时,我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灼烧感猛然袭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要碎裂,五脏六腑都被点燃一般,随后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彻底晕死了过去。
晕倒之前,只听见娘子一声撕心裂肺的“相公!”
等我再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微明,晨曦的微光通过薄雾洒入院中。
老和尚的尸体,双目圆睁,早已冰冷僵硬,就横躺在法台边上不远处。
而我自己,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浑身上下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清凉舒泰,仿佛有一股温和的气流在体内缓缓流淌,滋养着我的四肢百骸。
娘子已经变回了人形,正盘膝坐在我身旁的草地上,闭目打坐,面色苍白,气息微弱。
见我悠悠转醒,娘子睁开眼睛,虚弱地对我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劫后馀生的沙哑:“相公,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我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又有对她身份的震惊,还有对之前发生一切的茫然。
我心情激动地扑过去,紧紧攥住她冰凉的双手,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到底是谁,那老和尚又是谁,他为何要如此对待她。
可娘子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泪水从眼角滑落,她反握住我的手,眼神哀伤而决绝:“相公,莫要多问,且听我说。”
“相公,我本是青城山下修炼了一千五百年的一条白蛇。
因羡慕人间情爱,才有了游湖借伞之事,与你结缘。
只是如今看来,你我夫妻之缘,怕是终究要尽了。”
原来,我被老和尚那枚金雷菩提击中,本该五脏六腑俱碎,魂飞魄散,是娘子在最后关头,挣脱了束缚,将她千年的修为、内丹以及全身的妖血,尽数渡给了我,这才强行留住了我的性命。
而她自己,却只好将那鼎中混合了无数蛇妖精元的蛇血,尽数吸入自己体内,这才能勉强吊住最后一口气,维持人形,等到我醒来,见我最后一面。
她气息越来越微弱,声音也细若游丝:“相公,你不要伤心——能够与你做这五年夫妻,我已无憾。
作为一条蛇,我活了一千五百年,可那一千五百年的漫长岁月,却远没有做你娘子,与你在一起的这五年开心——”
“如今你已算是蛇妖之身,今后便要注意,与人离得远些,莫要再轻易相信他人,免得暴露身份,引来祸端。
回到家中收拾一下,便寻一处幽静的深山中潜藏起来吧,再也不要出来了—”
“如果——如果还有下辈子。我还想与你——再结成夫妻——”
“可惜呀,来不及了。”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看向远方。
“好想与你——再看次——中西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