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蛇妖的声音有些粗哑,却异常真切,千年之事在他口中缓缓流淌,娓娓道来:
那一天,便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当时,我家住在大湖之畔,环湖几百亩肥沃的水田,皆是我家祖产。
家中有这些田产,又雇了不少佃农耕种,所以无需我下地劳作。
父母一心盼我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便逼我整日埋头于故纸堆,苦读圣贤书。
世人皆说读书是天下第一大好事,能知心明性、增长智慧,能光耀门楣。
我却对此嗤之以鼻,反倒觉得那些由方块字组成的书卷面目可憎,连一眼都不愿多看c
那时,我心思全然不在书本上,每日心中装着的尽是湖边鸟雀、水里鱼虾,唯独没有念书这件事。
我至今清淅记得那个午后,外面日头正好,惠风和畅。
在家中书斋憋闷已久,我便趁父母去田里巡视、无人管束,偷偷溜出去到湖边散心。
出家门不远便是大湖,湖边杨柳依依,波光粼粼如上好锦缎,风景煞是迷人。
我在家中关得久了,胸中积郁的烦闷在这湖光山色间一扫而空,一时看得痴了,竟忘了时辰,耽搁了回家。
偏偏天公不作美,正当我沉醉于湖光山色时,远方忽然传来几声沉闷雷鸣,不多时,大片黑云席卷而来,瞬间遮住天光。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雨丝密集如帘,将我困在湖边供人歇脚的小亭子中。
我玩心正浓,倒也不太担心回不了家。
毕竟湖边这片都是我家田地,总能遇上田间劳作的佃户,让他们去家中知会一声,自有家丁前来接我。
于是,我便安稳地在小亭子中坐下,悠然赏起雨来。
那日雨势颇大,砸在湖面上,激起万千涟漪,层层叠叠,连绵不绝。
不多时,湖面上蒸腾起袅袅雨雾,片刻间,天上、地下、湖面仿佛都笼罩在朦胧白雾之中,如梦似幻。
雾中看雨,雨里来风,风中带着雨后特有的丝丝凉气,沁人心脾,在我看来,这便是人间最好的享受。
正赏景出神、心旷神怡之际,我忽然感觉鼻尖萦绕一股异样的馨香之气。
那香味清新淡雅,带着一丝甜意,仿佛是某种不知名的奇花异草散发的芬芳,悄然钻入心脾。
我下意识回头朝香气传来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香味来源就在亭中不知何时,亭中多了两位前来躲雨的姑娘,与我相距不过三步之遥。
刚才我只顾赏景出神,竟丝毫没察觉到她们进亭。
见我蓦然回头,年纪较长的姑娘想必脸皮薄,有些羞涩,轻轻“呀”了一声,慌忙低下头,撇过头去,脸颊泛起淡淡红晕。
她身旁年纪略小的,应是她妹妹,性子泼辣些,见我直勾勾盯着她们,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随即拉着姐姐往亭子另一边挪了挪,刻意与我保持距离。
虽然她们侧身不愿让我多看,但刚才惊鸿一瞥,我已看清。
这姐妹俩皆是容貌秀丽,颇为美丽,尤其是姐姐,气质温婉淡雅,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子,不染凡尘。
年轻男子见到这般美丽的女子,难免偷偷看上两眼。
妹妹警剔性高,立刻发现我的眼神,脸色更不善了。
可亭子空间有限,她们能躲到哪儿去呢?
亭子外雨势未减,她们进来躲雨,虽各撑一把伞,但风雨太大,雨丝斜飘,伞只能护住头脸,裙摆还是被雨水打湿。
我偷瞄过去,见姐妹二人裙角已被雨水浸湿大片,紧紧贴在腿上,勾勒出纤细轮廓。
我虽不爱读书,但也知晓些礼仪,明白此时应主动避嫌。
心中虽不舍这雨中湖景,但继续赖着不走,未免太过不懂事,还会唐突佳人。
于是,我定了定神,站起身来,朝她们二位拱手施礼,尽量让语气诚恳些:“在下便是此地人氏,家在不远处。
只因贪看湖光雨景,一时沉迷,未留意二位姑娘进来,多有唐突,还望恕罪。出来许久,怕家中父母挂念找寻,我——这便告辞了。”
说完,我转身准备离开。
当时雨下得极大,丝毫未减,离家虽不远,但冒雨回去定会被淋透。
到时候父母见我不好好读书,还跑出去淋雨玩耍,少不了严厉训斥。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摇头叹息,暗自叫苦,却还是硬着头皮抬腿要走出亭子。
姐妹中那姐姐心肠好,见我在亭子门口愁眉苦脸摇头叹息,似乎猜到我的难处—或许是不愿冒雨回去。
她尤豫一下,柔声开口:“公子且慢。小女子与妹妹有两把伞,若公子不嫌弃,借与公子一把暂用。”
我整日被父母关在家中读书,极少接触外间女子,更何况是这般温柔美丽的姑娘。
她在我背后忽然出声,声音清脆悦耳,宛如黄莺出谷,婉转动听,瞬间让我心神荡漾。
一时之间,我只觉声音好听,竟没听清她具体说了什么。
等我有些僵硬地转过身,脸上发热,不知如何答话,只能笨拙地拱手施礼。
妹妹见状,偷偷撇嘴,低声骂“呆头鹅”,但还是听了姐姐的话,拿着油纸伞快步过来,硬塞到我手中,嘴不饶人地说:
“我与姐姐路过此地,下雨才进来躲躲。这伞借你了,我们未必会特地讨还,这是我姐姐心善。你拿伞快走,别再纠缠我们姐妹!“
她虽话说得冲,但眼神并无多少恶意,只有几分少女的娇憨与警剔。
被她这般当面刺了一句,我脸上发热,急忙接过伞,连“多谢”和“告辞”都忘了说,便狼狈地撑开伞,一头冲进茫茫雨幕,朝家的方向跑去。
说到这儿,老头儿微微一顿,目光从回忆中收回,落在崔九阳身上,带着询问与感慨问道:“你是年轻人,我问你,若是你在那样的雨中亭下,碰见这般蕙质兰心、心地善良的姑娘,不仅不在意你的唐突,还主动借伞给你,你回家后会是什么心情?“
崔九阳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哈哈一笑,眼神带着捉狭说:“那定然是魂牵梦萦、昼思夜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老头儿脸上露出深有同感的开怀笑容,眼角皱纹挤在一起,连连点头:“说得不错!
说得不错!可不是茶不思饭不想嘛!“
我把油纸伞小心翼翼挂在书房墙上,正对着书桌,一抬头就能看见。
此后,每当读书厌烦、心中烦闷,我便抬头凝望那把静静悬挂的油纸伞。
那只是把普通油纸伞,黄竹为骨,油皮为面,并无特别之处。
可在我眼中,却仿佛能通过略显陈旧的伞面,看到一张温婉俏丽的面容。
那张俏脸笑魇如花,正轻轻柔柔对我说:“公子,且将这把油纸伞拿去,莫要被雨淋湿了。”
就这样,我每日看着伞,想着姑娘,不知不觉,象是着了魔般迷上她。
说来好笑,明明只是一面之缘,总共不过说了两三句话,我却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于是,平日里一有空,我就找借口溜出去,带着油纸伞去湖边亭子等。
我骗自己是等姑娘还伞,不然平白拿姑娘家的伞不象话。
其实,还伞只是借口,内心深处是渴望再见姑娘一面。
我甚至没想好再见她要说什么,也不知她是否愿意见我,更担心上次唐突给她留下不好印象。
我常胡思乱想,怕她路过看见我,不愿说话,直接绕开亭子。
因此,每次去我都在亭子柱子后面躲躲藏藏,探头探脑张望。
这鬼鬼祟祟的行为,时间一长,引起家中佃农注意。
不知谁嘴碎,把这事告诉了我父母。
有一天清晨,我想去书房拿伞再去湖边碰碰运气,却发现墙上的伞不翼而飞!
我心中焦急,逼问洒扫书房的下人,才知道伞被母亲拿走了。
我急忙追出去找母亲索要,母亲见我这样,便板起脸盘问我近日奇怪行为的缘由。
我心中一慌,情急之下编了个谎话应付。
我说最近读一本奇闻异志,书中讲雨天打着伞在湖边亭子独坐,能遇到一寸高的“虫仙人”,机缘巧合还能跟着去访问神妙的虫城。
母亲将信将疑,眼神满是怀疑,但或许我编得一本正经,又或许她不想戳穿,最终还是把伞还给我。
接过伞后,母亲把我拉到一旁,语重心长勉励我好好读书,别沉迷虚无幻想。
她说父亲身体不好,将来家业要我支撑。
母亲这番话,说得我脸上火辣辣,心中羞愧难当。
为了一面之缘的陌生女子,让父母为我担忧,实在不是为人子女该做的。
那一刻,我真想彻底放弃。
第二天,天空阴沉,空气中弥漫湿润雨意,看来大雨将至。
雨还没下,我又拿着油纸伞来到湖边亭子。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等那姑娘。
说到这儿,老头儿声音停下,他微微抬头,仿佛通过山洞岩壁,望向遥远充满烟雨的过去,脸上露出温柔微笑,眼神充满怅惘与甜蜜。
崔九阳摒息静听,心中明白,这最后一次雨中等待,老头儿定然是等到了。
老头儿再次开口,声音轻如梦吃,带着生怕惊扰好梦的小心翼翼,仿佛声音稍大,就会吓跑脑中美好回忆。
“那天雨下得不小,淅淅沥沥,带着缠绵。
我独自坐在冰凉亭子里,望着烟雨朦胧的湖面,不知不觉又出了神。
这次我不是看湖上涟漪出神,而是总觉得能在层层雨雾中,看到那令我魂牵梦绕的倩影。
忽然,鼻尖再次萦绕熟悉淡雅的馨香。
我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闻香转头一只见她们姐妹二人相携走进亭中,抖落身上雨水。
她们一人左肩被打湿,一人右肩被打湿,虽合撑一把伞,但伞不足以完全屏蔽两人。
显然,她们互相迁就,都淋湿了肩头。”
“她们也注意到我,”老头儿声音颤斗,“妹妹反应依旧,有些警剔不耐烦地撇嘴。
姐姐却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与我目光交汇。
我当时百感交集,既有见到她的狂喜,又有不知如何面对的窘迫。
虽然整日在亭子枯等,却从未想过真能再次等到她们。
她先是微微一怔,眼中闪过讶异,接着,便用极其温柔的目光静静看着我,目光流转,又若有若无扫过我手中紧握的油纸伞。
当目光再次回到我脸上,或许我傻愣愣的表情太滑稽,逗乐了她。
只听她“扑哧”一声轻笑,笑声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瞬间驱散我心中阴霾与不安c
她笑着说:公子莫不是特意为还伞,才在这亭子等我们姐妹二人?”
“她——她不该笑的。”老头儿声音充满痴迷与回味,仿佛笑容就在眼前。
“因为她一笑,那张美丽脸庞、眉眼间的温柔风情,便如烙印刻在我心上,她再说什么,我都听不清、记不得了。”
“我只觉得她的笑,是天下最美的风景,没有之一。
雨中迷朦的大湖,在她嫣然一笑面前,也黯然失色。
仅仅那轻轻一笑,便让我心神失守,如醉如痴,不知天地为何物,今夕是何年。
“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还了伞,与她在亭中相对而坐,交谈许久。
我知道她家在湖对岸的小村庄,知道她和妹妹趁雨天,出来采雨后的草药。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老头儿深吸一口气,眼中充满温柔追忆,仿佛回到那个难忘的雨天、烟雨朦胧的亭子,面对巧笑嫣然的姑娘。
他一字一顿,说道:
“她说,她叫白素贞。”
听老头说出那个名字,崔九阳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仿佛平地炸响了一个惊雷。
白素贞!
这老头儿讲述的陈年往事,那女主角的名字,竟然叫白素贞!
崔九阳只觉得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拱了拱手,问道:“前辈,咱们相识也算有些时日了,晚辈却还未曾请教您老的尊姓大名。“
老头先前还沉浸在那段悠远的爱情回忆里,眉宇间带着几分怅然与温柔。
此刻冷不丁被崔九阳打断,猛然回过神来,先是微微一怔,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淡淡回答道:“老夫姓许,单名一个仙字。”
“许仙”崔九阳在心中默念一遍,深深地点了点头,蛇妖,白素贞,许仙,这故事应当不会有错了—
这次不再是下意识的举动,而是郑重其事地抬起双手,他朝着老头恭躬敬敬地行了个礼,□中说道:“原来是许前辈,晚辈久仰,久仰大名!”
崔九阳听得心头五味杂陈。
这老头儿口中的往事,与他儿时看的电视剧虽然脉络相似,但情节全都不同。
不过此刻在他脑海中,老头口中女主角,却清楚明白的变成了赵雅芝的模样。
一想到眼前这位竟然就是《白蛇传》的主角原型,崔九阳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与好奇,连忙追问道:“许前辈,后来呢?您与白—与夫人后来如何了?”
老头见他突然变得如此躬敬,又这般急切地追问后续,不禁觉得有些奇怪,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
但崔九阳神色间满是真诚,倒也不似有什么恶意,便也没有过多怀疑,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讲了下去。
老头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悠远的温情,他轻轻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我便经常能在下雨的日子,在那座湖心亭中遇到她。
有时是她与妹妹一同前来,两个姑娘家说说笑笑;有时候,则只有她独自一人,静坐在亭中看雨。
每一次相见,我们两人都相谈甚欢,从诗词歌赋到家长里短,总有说不完的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情愫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滋长,我与她,也相互倾心,暗许终身。
她身世坎坷,命途多舛。
听她说,家中过去也曾颇为富裕,吃穿不愁。
只不过,自从父母离世之后,族亲便露出了獠牙,将家产哄抢一空,只留给她与年幼的妹妹一些微薄的私己。
姐妹俩无依无靠,这才带着些细软,不远千里来此投靠舅舅。
奈何她那位舅母为人严厉苛刻,虽收留了她们,却也只是将她与妹妹安置在村落一处僻静的宅院,平日里鲜少照拂。“
说到这里,老头脸上露出几分怜惜与疼爱的神色,轻声道:“但我不嫌弃她,反倒更觉得她身世可怜,惹人怜爱。
那时我便下定决心,待回到家中,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向父母禀明,然后请父母出面,备上厚礼,亲自到她家中去提亲。”
然而,世事难料,命运弄人。
就在我满心欢喜,准备将自己与白素贞的事情告知父母,商议婚嫁之时,兵灾来了。
我家中的田地、宅院,在兵灾中被损毁、抢掠,丧失殆尽。
父母本就年迈体弱,遭此巨变,家产化为乌有,一时间忧心如焚,气急攻心,竟就此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短短一月之间,我竞然家破人亡。
我如今这般境况,连一个人活下去都已是步履维艰,朝不保夕,又岂能再拖累于她?
若是此刻执意娶她,岂非要让她跟着自己一同受苦受难?
倒不如不如就此作罢,让她仍依托在舅舅家中,纵使舅母严厉,好歹也算有个安身之所,能受到些许庇护。
我只能将爱慕与承诺深埋心底,不敢见她,也不敢提结亲之事,忍着悲痛,混在乱民群中,漫无目的逃难。
我本以为,此生与她缘分已尽,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日。
可谁曾想,就在我一路颠沛流离,几乎要被绝望吞噬之际,她竟然找来了。
那一日,黄尘漫天,乱民如潮。
她就这样不顾一切地追赶而来,在拥挤混乱的人潮之中,一眼便认出了狼狈不堪的我。
她俏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发丝微乱,衣衫也沾染了些许尘土,却更显得她目光灼灼,那张平日里温婉的俏脸上此刻满是寒霜,杏眼圆睁,含着怒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许仙!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个言而无信之徒?你说过要娶我的,如今为何要弃我而去,竟不想认帐了吗?”
我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万般苦涩涌上心头,只得将难处一五一十地对她言明。
听完我的解释,她却没有丝毫的体谅,反而柳眉倒竖,扬手便狠狠抽了我两个耳光,打得我脸颊火辣辣地疼。
她杏眼含泪,却语气坚定地说道:“许仙!若仅仅因为这些俗世艰难,我们两人便不能结为夫妻,那你,便是太看我白素贞了!”
她将我强行带回了那片我们初遇的湖边。
没有高堂在上,无人观礼道贺,更无三媒六聘、婚礼主持。
天地为证,湖光为媒。
我们两人就这样并肩而立,面向着烟波浩渺的大湖,对着那粼粼波光与悠悠白云,自行拜了天地,结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