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云与张大刀两人提着用衣服卷成的包裹,在天黑前赶回了军营。
天边残阳如血,将整个军营染上了一层肃杀的红色。
为了让这场戏演得逼真,二人在归途中还特意互相殴打了一番,不仅两人都打成了猪头,还在泥泞的地上来回打滚翻跟头,将自己折腾得浑身狼狈不堪。
最终呈现出的效果确实不错,看起来真象是经历了一场惨烈大战后侥幸逃生归来的模样。
他们这种抓捕小队,在外抓回蛇妖后,按规矩是不能自行将蛇妖放入关押的山洞的,必须先经过钦天监的人进行核验。
一来是为了防止从江湖上招募来的修行者偷奸耍滑,把一些仅具初步灵气、尚未真正踏入修行门坎的普通妖蛇,当作修行有成的蛇妖登记领赏,中饱私囊。
二来,那困龙柱之法,需由钦天监内一位专门修习此术的小道士施展,仅靠徐老农配置的那些蛇药,难以长久压制住厉害的蛇妖,容易节外生枝。
崔九阳虽被紧紧裹在包裹里,密不透风,但他感知力却丝毫未受影响。
当二人走进钦天监所在的那片相对独立、警戒也更为森严的军帐局域时,他清淅地感应到,有几道颇为强大的灵力气息正在军帐中缓缓运转,显然是有人在里面修行打坐。
不过,初步感知下来,即便其中气息最强的一人,与他如今的实力相比,似乎也略逊一分。
但崔九阳心中不敢有丝毫懈迨,钦天监作为传承悠久的官方衙门,其底蕴之深厚,未必就比一些传承千万年的道家大派要弱。
所以,即便对方修为看似比自己差一点,其真实战力和手段也绝不可轻视。
他们与崔九阳之前遇到的那些野道士截然不同。
像炼延寿丹孙老道,或是被他一枪击毙的玄生,这些人身上的传承要么残缺不全,要么就是些流传路边的粗浅功法,杂乱无章,不成体系。
他们虽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也修炼出了一些灵力,却如同空有一身蛮力却毫无招式章法的壮汉,与人动手斗法时,只会胡乱挥拳,难成气候。
而钦天监的道士若是与人斗法,必然是花样百出、术法多样,配合默契,极难对付。
而且,历经千年积累,他们手中想必也拥有不少威力强大的法器、符咒。
实际上,在崔九阳的感知中,眼前这位负责核验的钦天监出身的小道士身上,应该就携带着两样法器。
这两件法器所散发出的灵力波动,虽不及他的厌胜钱那般精纯,却也相差不远,显然不是凡品。
崔九阳正收敛心神,小心翼翼地感应着周围其他几个强大气息的具体方位和虚实之时,他所在的包裹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只听尘云带着几分刻意营造出的疲惫与侥幸,对着包裹外的人说道:“良幸小师傅,这条玉照寒还没跑远,就被我们一行人发现了踪迹。
不过它身边那术士虽然身受重伤,但也实在狠辣,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他们二人包围并展开大战。
激战之中,那术士眼见不敌,竟瞅准时机引爆了自身修为,来了个玉石俱焚!
其馀几位道友和军中的兄弟,都不幸当场丧命,尸骨无存啊!“
按照尘云事先的反复叮嘱,张大刀在一旁只是装出悲痛和劫后馀生的样子,万万不许捧眼搭话,生怕他脑子太笨,一时嘴瓢说错话,被精明的小道士察觉出破绽。
此时,这位憨直的粗汉子便低着头,在一旁配合地唉声叹气,时不时还用力捶打一下自己的大腿,显得懊悔不已。
他顶着一张被揍得象猪头一样的脸,浑身沾满了泥土与草屑,衣衫破损,倒真有一副倒楣模样。
钦天监这位名叫良幸的小道士,年纪确实不大,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光景,面容清秀,稚气未脱,可言行举止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与老练。
他一边不紧不慢地应付着尘云,一边伸出手指,极为仔细地检查着崔九阳所化的“玉照寒”。
“尘云师兄不必如此多礼,”良幸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公事公办的严肃,“咱们早就说过,称我小师傅实在是不敢当。
你我都是在各位师傅们座下学习道法的晚辈,你直接唤我一声良幸师弟,我便已是倍感荣幸了。”
他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伸出手指,从崔九阳所化白蛇的头顶一直轻抚到尾巴末端。
当他的手指抚过蛇身中段时,脸色微微一沉,说道:“这条玉照寒的气息与妖力波动,确实是之前我们抓住又逃脱的那一条没错。
不过——它身上的困龙柱,已经被人取出来了。“
良幸皱着眉头,陷入短暂的沉思,随即抬头问道:“你刚才说,它身边那术士叫什么名字?可有看清样貌,或听出什么来历?“
尘云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躬敬地回答:“回良幸师弟,当时场面实在太过混乱,我听得不太真切,只依稀隐约听了个大概。
好象——好象这条玉照寒唤那术士,叫——叫崔公子。”
困龙柱这门法术,因其应用范围相对较窄,所以江湖上专门修炼此术的修行者并不多见。
良幸仔细在脑海中搜寻着,并未听闻天下哪一脉姓崔的术士是专门修行困龙柱之法的。
不过,他也并未太过深究,毕竟如今天下大乱,烽烟四起,不仅是妖魔横行,也冒出了许多来历不明,不知跟脚的修士,他们的师承、所学与擅长之术,更是千奇百怪,难以尽知。
他不再多问,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针囊,解开来平铺在桌上。
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大大小小七八种型号、长短不一的银针,细数之下,竟有百十根的模样,闪着清冷的寒光。
只见良幸伸出手在针囊上快速拂过,纤长的指缝间便已夹了七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他手腕微抖,运起精纯的灵力,按照困龙柱的独特法门,手法娴熟而精准,将七根银针依次快速刺入崔九阳所化白蛇的七处要穴。
崔九阳早有预料,知道自己必有此一扎。
好在困龙柱所用的银针细如牛毛,扎在身上,感觉就象被蚊子叮了七下,只是传来微微的刺痛感,尚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崔九阳此时只是化身为蛇,并非真正的妖,这困龙柱在他身上本不可能起到真正的作用。
但为了瞒过眼前这小道士,他暗中运起自身灵力,按照良幸下针的顺序和方位,自行引导气息,封闭相应的经脉,强行营造出妖力被阻断、运转滞涩的假象。
施完针后,良幸擦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将针囊仔细卷起来放回怀中,恢复了之前的温和语气,说道:“二位此番辛苦,力克强敌,舍生忘死夺回玉照寒,这份功劳,我一定会如实禀报给各位师傅。
想来大帅也绝不会少了你们二位的赏钱。
我这边已经结束了,不过,还得麻烦二位再辛苦一趟,去找一下老徐头儿,让他给这条玉照寒抹上蛇药,如此方能万无一失。“
尘云与张大刀连忙点头如捣蒜,口中连称“应该的,应该的”。
二人小心翼翼地合起包裹,再次向良幸小道士拱手告别,这才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般,带着崔九阳,匆匆离开了钦天监。
来之前,崔九阳便已用秘法暗中叮嘱过二人:一旦踏入军营,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许再与他有任何形式的交流,必须将他当成真正被捕获的玉照寒来对待,一举一动都要符合身份。
否则,一旦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被钦天监的人察觉,他会立刻毫不尤豫地催动二人身上的断脉符,让他们当场暴毙。
所以,此刻尘云即便心中颇为忐忑,很想偷偷献殷勤,问问崔九阳被扎了那七针是否有事,是否需要什么帮助,但也只能强压下这份心思。
他只是在离开钦天监军帐,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时,飞快地低头,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一角,朝里偷看了一眼。
只见包裹里的白蛇正盘踞着,感受到他的目光,只是缓缓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了警告与不耐。
尘云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立刻合上包裹,加快脚步,带着张大刀去找徐老农。
到了徐老农的帐篷外,还未掀开布帘,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便已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倒不是徐老农不爱干净、帐篷肮脏,而是他常年在帐篷里配置各种针对蛇类的药物、
毒液、驱虫粉等等,不同的方子,不同的药材,散发着不同的古怪气味。
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便形成了这种独特而强烈的徐老农味道。
别说尘云,就连张大刀这样久历军营的糙汉子,也忍不住皱紧眉头,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鼻子。
徐老农此时正在帐篷中央的大案前,佝偻着身子,专注地研磨着某种墨绿色的药粉,手里拿着沉重的药杵,在巨大的青石研磨钵中不停地画着圈,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
听到有人进来,他未转头倒是先露出个笑模样。
待看到二人脸上那副难以掩饰的厌恶神情时,他既不生气也不恼怒,反而咧嘴嘿嘿—
笑,露出两排黄牙:“二位,大驾光临我这小破帐篷,想必是要给新抓来的宝贝蛇儿抹些蛇药吧?”
要说这老农,确实是抓蛇的行家。
他虽然没什么修行者感应气息的本事,但当张大刀笨手笨脚地把崔九阳从包裹里拿出来,放在桌上时,他只眯着那双浑浊的老眼瞧了一眼,便立刻认出了来历。
他咂咂嘴道:“哟嗬!这不是前几天夜里悄悄溜走的那条玉照寒吗?
嘿,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到底还是又被各位给抓回来了?
这可是天生灵种啊,寻常的蛇药恐怕还真降不住它。
虽说上次它跑,未必是因为蛇药药性弱,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给它上点儿我新配的好东西吧,这药劲儿足!”
说着,他放下手中的药杵,慢悠悠地站起身,背着双手,在桌子上摆满的几十个大小不一、标签模糊的药瓶子中仔细查找着。
他选中了一个贴着红色标签的小瓷瓶,却没有直接拿起来,只是用手指了指那个瓶子,对尘云和张大刀说道:“劳烦二位自己动手,给它抹药吧。
我这手上刚沾了些蚀骨藤的粉末,药性霸道得很,若是与这膏药混在一起,怕是要起什么不良反应。
只好辛苦二位仙师,亲自动手了。”
尘云连忙与他客气了几句,连说“不辛苦,不辛苦,老丈客气了”,便依言上前拿起那个红色标签的药瓶,拔开塞子,倒出一些白色的药膏在手心。
那药膏散发出一股奇异的甜香,尘云小心地均匀地涂抹在崔九阳所化的白蛇身上。
虽然这蛇药对崔九阳自然构不成实质性伤害,但那药膏附着在蛇鳞上,感觉滑滑黏黏的,象是在身上涂了一层劣质的浆糊,十分难受。
崔九阳不禁有些不耐烦地扭动了几下蛇躯。
徐老农在一旁看得嘿嘿直笑:“瞧瞧,还挺有脾气,能动呢!
不过,小家伙,你也别不耐烦,等这药膏干透了,恐怕你就没这么活泼喽,保管你老老实实,动弹不得。”
尘云见状,连忙在一旁接过话头,不遗馀力地奉承了徐老农两句:“徐老丈您这蛇药,那可真是堪称天下无双!
不管是什么样桀骜不驯的蛇妖,到了您这儿,只要这药一抹,保管立马就老实了,服服帖帖的!”
徐老农听了尘云的奉承,也只是嘿嘿笑着,并不多言。
好不容易从老农那气味熏人的帐篷里出来,二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关押蛇妖的山洞,离徐老农的帐篷并不远。
按照军营的规定,像张大刀这样的普通兵卒,即便身手再好,也只是凡人,是绝对不允许进入关押蛇妖的山洞的。
毕竟山洞中妖气常年弥漫,浓郁至极,凡人长时间待在里面,难保不会被妖气侵蚀心智,被蛇妖蛊惑,做出混事来。
所以,寻常大头兵一律不许靠近,只有参谋雇佣的修行者,才有资格出入。
到了山洞口,张大刀便识趣地停住了脚步,将包裹递给尘云。
尘云接过包裹,深吸了一口气,独自一人带着崔九阳走进了山洞。
山洞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和妖气。
短短两三天不见,山洞中的蛇妖数量又明显增加了一些。
在崔九阳敏锐的感应中,这些被关在瓶瓶罐罐中的蛇妖,无一例外都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状态,并且身上都被扎了困龙柱的银针,妖力被牢牢锁住。
他在心中快速默算一下,此时山洞中蛇妖的数量已经相当不少,种类也各异。
就算距离炼制假龙所需的“龙身”还略有差距,恐怕也已是相差不远了。
尘云熟门熟路地在山洞中找到一个空置的鹅颈瓶。
他最后看了崔九阳所化的白蛇一眼,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白蛇倒进大瓶子里,一句话也没敢多说,甚至不敢在此地多做停留,刻转身,快步离开了。
崔九阳在瓶中维持着白蛇形态,一动不动,继续假装昏迷。
他脑海中不禁回想起那晚突然冒出来的那个神秘蛇妖老头,那老头身上的气息十分诡异,明明近在咫尺,他却始终无法清淅感应到,仿佛对方能随时融入环境,隐匿自身。
所以,他不确定那老头此刻是否还在这山洞里。
不过,刚才被尘云从包裹中倒出来时,他眼角馀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山洞中央,那老头所在的鹅颈瓶,似乎还摆在原来的位置,纹丝未动。
“那就先继续假装昏迷吧,等到夜深人静之后再说。”崔九阳暗自打定主意。
众所周知,有时候失眠时努力假装睡着,装着装着,或许就真的抵挡不住困意,沉沉睡去了。
崔九阳在瓶中维持着一个姿势装昏迷,山洞本就幽暗无光,他闭上了眼睛假寐。
或许是连日来奔波斗法消耗了太多心神,不知不觉间,他竟然真的感到一阵倦意袭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究竟睡了多久,他突然被一阵苍老喊声惊醒过来。
“小哥儿,小哥儿,你这变化的法术倒是挺不错,有几分意思。不过,偷偷摸摸跑到这儿来,到底有何贵干啊?
小哥儿,你可真行,从一进来就呼呼大睡,也不跟老朽说说话!喂,醒醒,你来这儿干什么呀?”
苍老的喊声,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崔九阳的脑海中漾开圈圈涟漪。
他猛地惊醒,意识瞬间回笼。
这声音—是那个蛇妖老头!
崔九阳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奈与警剔交织的情绪。
他实在不想与这个神神叨叨、记性又差的老头打交道,但眼下身处这蛇妖囚笼般的山洞之中。
若是任由这老头这般旁若无人地叫喊下去,惊动了外面的修行者,便坏了他的大事。
这老头似平记性确实不太好。
既然看穿了他的变化之法,以前见过面,理应对他有些印象才对,可此刻的语气,却完全象是初次见面般,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关键是,修炼到一千五百年以上道行的老妖怪,怎会是这种记性?
崔九阳上次与他短暂接触,便觉得这老头诡异得很。
就在他脑中念头急转,思索对策的这会儿功夫,老头仍在那边锲而不舍地喊着,声音在空旷的山洞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淅。
崔九阳实在没办法,只能不情不愿地扭动了一下略显僵硬的蛇躯,将头和脖子从狭窄的鹅颈瓶口艰难地伸了出来,目光扫向声音来源处。
伸头出来后,他才看清,那蛇妖老头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瓶口,腰胯以下却依旧卡在瓶内,动弹不得,保持着上次见面时那副模样。
见崔九阳终于肯露头搭理自己,老头脸上立刻堆满了皱纹,露出一个笑容:“哎呀,你可醒了!
我说年轻人,你这变化之术真是不错。
只是你怎么弄了个女娃娃的扮相?
我倒是听说,有些少年郎喜好穿女人衣服,作女儿家打扮,图个新鲜。
你倒好,更进一步,直接变成个清秀女娃儿的模样。”
他一边说,一边还挤眉弄眼,语气中充满了调侃。
崔九阳也不回答他的打趣,吐着信子问道:“前辈,敢问您高姓大名?“
老头迷糊地回答,与上次差不多:“我不是谁,我是我。”说完却还要张口发问。
崔九阳没给他罗嗦的机会,接着又问:“前辈,您是怎么到这来的?”
老头闻言,脸上闪过迷茫:“我也不知伟我是怎么来这儿的,其实我甚至不知伟这儿是哪儿。
不过我记得,当初他们来找我,要我跟他们走,说要是我不同意,就把我那妻妹杀掉。
我为了我那妻妹,只好跟他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