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昭辰看着沙发上的羿晖安。
她几乎是完全倒着躺在上面,头朝下,帽子落在地上。窗外的阳光刚好笼在这里,让她发间两缕交错的、枯金色的部分泛着亮光。它们的质感变得像金属一样,是错觉吗?
发梢也几乎要垂落在地,整个人还因为重力的作用不断下移。衣料和皮质的沙发摩擦,发出嘎吱的细微的响声。看衣服上深刻的褶皱,能判断出她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很久了。很难受吧?脊椎扭曲,血液循环不通,就算等她睁眼也未必能站起来。
“起来。”羿昭辰不客气地上前拉他,“别睡了!你这个贪吃的大馋鸟……”
这人看上去个头不高,却沉得像实实在在的金块。羿昭辰只是抄着她的手臂,连拖动她都显得费劲。这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和羿晗英迟疑的、文弱的问候。
“报告……”
“进来帮忙!”
听到是羿昭辰的喊声,晗英没有犹豫。她端着咖啡,一开门就看到他正拖动着不省人事的羿晖安,像在拉一具尸体那样费劲。之际,羿昭辰冲她喊道:
“愣着干什么!把你姐弄醒!”
“我、我吗?好的,好的……”
晗英将手里的咖啡托盘放到办公桌上,连忙跑过来,试着帮忙把她的腿从沙发上拉直。两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羿晖安以相对正常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她的头仰靠着,阳光直撬她的眼皮。她终于缓缓睁眼。
“呃……”
“噫!”
她一把抓住羿晗英的衣角,后者吓了一跳。
“好晕,好恶心……”羿晖安的身子往前晃了一下,“比宿醉还难受……好想吐……”
“你活该。”羿昭辰冷冷地说,连晗英都有点担心他的态度,“让你什么都吃!我受够给你收拾烂摊子了!现在报社还在等指令,上头喊你开会,民众要一个说法,家里的电话这会儿估计也快来了。真是坏事传千里——你闯完祸就在这里睡觉!”
“……咖啡。”
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晗英连忙跑去把咖啡拿来。黑色的液体还烫得吓人,羿晖安却仰起头来一饮而尽,甚至打了个嗝。这让刚靠近她还想说些什么的羿昭辰闻到一股浓郁的、清苦的气息。
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羿晖安——”
“给上头说去不了,忙着处理现场,有问题他们自己开车过来,关卡放行。电话会议我不接受,再打过来就把电话线剪了,说是事故,让政保科自己想办法。父亲那边昭辰回信,就说一切在计划内。推掉所有的记者,联络之前的核心报社,晗英去办。我晚点去一趟卫生署,大纲走前写给你。顺便告诉治安科,别他妈再给警署开会了……下面要的是人。”
“好、好的。可是,姐……”
羿晖安站起身向办公桌走去。
羿昭辰卸下眼镜,捏了捏鼻梁。
看着两人都还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羿晖安有些不解。
“怎么了?你们没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吗?”
羿昭辰的拳头握紧了些,他戴上眼镜,目光锐利几分。
“对于昨天的事你就没有任何想说的吗?!”
“哪件?”羿晖安宛如失忆一般朦胧。
“你在城里发疯的那件!”
“哈?你发哪门子疯?”羿晖安撂下刚蘸水的钢笔,甩出一段墨迹,“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一切都很正常。好了,动起来,没那么多时间给你耽误了。”
羿晗英踌躇上前。她不想再保持沉默,也不想再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就、就是您得给我们一个解释啊?”
“对,解释。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在城里变成那只遮天蔽日的巨鸟,解释为什么整个曜州的乌鸦都像疯了一样围着你打转,解释为什么大晚上的天空突然亮了又黑!还有——”他猛地抬手指向窗外,尽管看不见那一片狼藉,但切齿声清晰无比,“解释我们的家,为什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羿晗英紧跟着补充,声音带着急迫的哀求:“不只是我们家。安姐!整个曜州都……”
“还有那些鸟!死乌鸦成千上万!火烧土埋都处理不过来,其他城市更不可能接受。北岸那边,已经有人偷偷摸摸往宿江里倒了,管也管不完。用不了几天,下游得跟着遭殃。到时候疫病、污染,怎么收拾?”
羿晖安静静地听着。她甚至微微后仰,靠进宽大的椅背里,双手交叉捧着后脑勺。偏了下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强光漂白过的天空。
“哦,你们是说这些。大概情况,我知道啊。”
“这就是你的回答?!为什么?方案呢?”
羿晖安终于将视线移回他身上,仿佛不理解他们为何如此大惊小怪。
“你是想说我误食了金乌卵那件事吧?”她微微挑眉,“这不是……当然的吗?”
羿晗英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羿晖安无视了他们的震惊。她的目光落在羿昭辰脸上,带着审视,用一种寻常而冷淡口吻。
“换作是你,接触它的瞬间,难道不会感到异样?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渴望?”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味,“会本能地想要吞下它,这再正常不过了。力量需要容器,饥饿需要填补,这是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你——”
她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
“但别搞错了。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很明显吧?这次反常不是我的意志主导。是那颗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金乌卵——它自己的意志在苏醒,在寻求复苏。它需要宿主,需要养分,需要回归。想想看吧,在灵力丰沛如江河奔涌的时代,它体内蕴含的力量便足以媲美苍穹烈日。而如今这灵力枯竭的现在,这颗被重重封印的卵里所积压的能量……说它是不知多少倍的核武器都算轻描淡写了。能束缚这种力量的,也只有它本身的外壳吧。”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羿昭辰,这一次,带着一丝冰冷的洞悉。
“至于你。如果是你面对它……恐怕连本能都来不及挣扎,瞬间就会被那纯粹的力量冲垮,根本无从去谈什么自由意志。因为这就是真品和赝品的区别。”
砰!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仿佛整间办公室都随之剧烈摇晃。厚重的桌面发出惨叫,笔筒里的钢笔、墨水瓶、散落的文件如同受惊的鸟雀般猛地弹跳起来。
“你看。真说了你又不高兴。”羿晖安百无聊赖地摊开手,“放心好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也不会将自己的家人置身险境。我们羿家能有今天,都是用亲人的血肉堆砌起来的,这个道理,你比我还早听几年吧?所以我知道,你的力量注定会衰弱,而我不会在现阶段将精力放在搜捕那最后一只鸟丫头身上,是因为你暂时还不需要。”
羿昭辰哑然。
“你为什么……”
“为什么默许,为什么帮你,为什么同意皋月君拿你随心所欲地做实验?因为我知道他不敢害你,而你碰巧也很难杀。我当然知道你不甘心啊。你觉得我真是瞎子吗?谁会喜欢晚生自己几年的人压在自己头上,还要被迫听从差遣?我可从来没计较你的报销单,你的擅离职守,你的个人生活,你的一切。你想要追求你不曾拥有的,那我就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给你。这很难理解吗?难道我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和阴谋?这真的很奇怪,你们总是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正因这样,什么事都才没有效率!而且你们总是因为听到实话就莫名其妙生气……实在是,在没有意义的地方浪费时间。”
听完这番盛气凌人话的,晗英已经张大了嘴。她感到无与伦比的诧异。并非贬低,而是陈述力量层级的客观差异。就像成年人不会嫉妒婴儿握力弱……晗英很清楚,她居高临下的宽容反而更刺痛对方。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有这样不可忤逆的力量。
就像太阳一样。是一切能量的源头,也是灼伤人的罪魁祸首。
她颤颤巍巍地看向羿昭辰。
她以为他会更生气的。
但她发现,她不仅不够了解自己的姐姐,也不够了解她们的兄长。
羿昭辰透着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
难以置信。
超过常理的难以置信。
渴望被“给予”而非施舍的尊严。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席卷了他。愤怒的余烬还在胸腔里闷烧,却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目标。他该恨她的冷酷和理所当然吗?他该感激这份“理解”和“纵容”吗?可这“给予”的方式,这居高临下的姿态,这将他视为可以计算风险、按需供给的“项目”的冷漠,又像水蚀风化般侵蚀着他的自尊。
羿昭辰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他想反驳,想怒吼,想质问这扭曲的逻辑——不,扭曲吗?似乎并没有。真是可悲,连他都要快被疯女人的这套逻辑说服了。他感到愤怒又无从发火,觉得有点道理却又不可置信。
风险可控,需求满足,经营稳定。
可这他妈的是家人之间该有的样子吗?
信?还是不信?
信她这番看似“坦诚”的剖白?那意味着接受自己在她眼中就是一个需要被评估、被管理、被“给予”才能安分的“风险因素”?
不信?可她精准地戳破了他所有的心思,甚至解释了她那些看似不可理喻的行为。否认这些,就像否认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力量流失一样徒劳。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冲撞,如同两股失控的洪流,搅得他头痛欲裂,思绪一片混沌。愤怒无处宣泄,困惑找不到出口,那一点荒谬的“有理”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和自我厌弃。
“你……那你为什么不能把你的计划,你的打算,和我们说清楚?”
不是质问,更像求一个能让他理解这逻辑的理由。
“所以说——”羿晖安毫不掩饰地浮现出极度不耐和生理性的头疼表情,“我才觉得没有效率。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解释、说明、说服,还要应对你们没完没了的质疑、担忧、讨价还价上。有这个时间,事情早就推进到下一步了!不如直接下达指令让你们执行。让你们知道一点儿,然后擅自瞎想,或者自作聪明地搞点小动作,最后导致执行上出现一堆莫名其妙的纰漏……我还要花更多时间去补救、去灭火!”
“你为什么假定我们一定会——”
“你只需要拿出一个军人该有的、纯粹的、无条件的执行力就可以了。”
她靠回椅背,姿态重新恢复那种掌控一切的慵懒,但语气里带着一丝施舍般的让步:
“如果你现在的质问,是为了满足你那无谓的好奇心,以至于严重影响到我的工作进度……那我破例告诉你:之后,我会动用我们羿家的法器,杜绝疫病发生的可能。这算不算一个明确的、值得你去执行的打算?至于金乌之卵是哪儿来的,不多说你也清楚。能实时、精准地影响每一个人身体状态的……除了高悬于天的太阳,还能是什么呢?”
她摊开手,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常识。
“我觉得我说得够多了。你,赶紧干活去吧。”
羿昭辰没有再看羿晖安一眼,转身走了。
“你呢?”羿晖安的目光扫过并未离开的晗英,“你又有什么问题?”
羿晗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过去熟悉的眩晕感再度涌了上来。
她极力保持清醒。
“姐……你,是不是和贪狼会,还有殷社,都有联络?他们……那些生意人,为什么会愿意帮你?他们……难道不需要报酬吗?”
出乎意料地,羿晖安的脸上并没有浮现被冒犯或被质疑的怒意。
“这就是我喜欢你,愿意把你留下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