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抬起头,用一种混杂着感激、激动与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
他那副样子,象极了一个在沙漠里渴了三天三夜的人,突然看见了一片遥远的海市蜃楼。
“真……真的吗?刘局长他……他真的会管我们这种小老百姓的事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斗,将一个普通人对“青天大老爷”的全部期盼,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是一种溺水者抓向最后一根稻草的卑微与渴望。
中年男人被他这副样子深深刺痛,仿佛看到了曾经无数个求告无门的身影。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语气无比肯定,象是在给自己打气,也象是在说服眼前这个绝望的青年。
“会!一定会的!”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刘局长常说,教育是国家的根!要是连教育的公平都守不住,那我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就都是国家的罪人!”
这句话,让王建军藏在镜片后的眼神,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国家的罪人。
好一个国家的罪人。
王建军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闪过一个念头。
罪人?不够。
该死。
但至少,这个叫刘建民的局长,还知道自己肩上扛的是什么。
不象钱雄那群蛀虫,早已将自己的职责与良心,打包卖给了魔鬼,甚至还嫌卖得便宜了。
“那……那我该怎么才能见到刘局长?”
王建军继续追问,脸上写满了急切与慌张,仿佛生怕这最后一丝希望也会溜走。
中年男人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崇敬,但那抹光芒很快就被更深的恐惧与警剔所复盖。
他飞快地朝四周看了看,确认走廊里空无一人,这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
“你别再来教育局了!这里到处都是钱雄的眼睛,你今天一来,他们肯定已经盯上你了!”
“刘局长每天早上七点半,都会准时到办公室。他不喜欢坐专车,都是自己从家属院走路过来,十年如一日。”
“家属院就在大楼后面那条街,叫育才巷。你可以在那儿等他。”
“记住!”他猛地抓住了王建军的手臂。
“一定要把事情经过说好,越详细越好!”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
他松开手,重重地拍了拍王建军的肩膀,用一种带着鼓励和祝福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小伙子,去吧。祝你好运。”
然后,他便不再多言,甚至不敢再看王建军一眼,转身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文档室,重新将自己藏进了那堆积如山、散发着陈旧霉味的卷宗里。
那扇厚重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最后一丝挣扎的良知。
门内是令人窒息的麻木与沉沦。
王建军看着他那有些佝偻的背影,默默地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他对着那个空无一人的门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标准且沉重。
这一躬,是替那个还不知道自己命运已经被改写的女孩李小草鞠的。
也是替那个还在拘留所里,为国流过血,此刻却可能在无声流泪的老兵李大山鞠的。
更是替他自己。
替这个国家的体制,那尚未完全抿灭的,最后一次自我纠错的机会。
他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这栋让他从生理到心理都感到极度厌恶的大楼。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苏城这座以温婉着称的江南水乡,在他眼中,依旧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重阴霾,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没有直接回安全屋。
而是在附近找了一个临河的公园,在一条空无一人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午后的公园很安静。河边的柳树抽出嫩绿的新芽,在暖风中随风摇曳,几个孩童在远处的草地上追逐打闹,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一派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可王建军知道,就在这片宁静的表象之下,正有无数看不见的蛀虫,在疯狂地、贪婪地啃噬着这个国家的根基。
老兵们用鲜血和生命守护的,不就是眼前这幅景象吗?
可现在,守护者在流泪,蛀虫却在欢笑。
何其讽刺!
他原本的计划,简单、粗暴、且高效。
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将钱雄、陈副局长,以及所有牵扯其中的人,从这个世界彻底抹去。
名单他都已经拟好了。
连他们的家人,那些享受着带血的红利,还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家属,他都准备好了套餐。
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权力。
上面给他的特权,足以让苏城的天,在一夜之间换个颜色。
他甚至不需要动用它,仅凭阎王这个代号,就足以调动他那些遍布各要害部门的战友,掀起一场让所有人都胆寒的风暴。
但,刘建民这个名字的出现,让他强行按下了那颗早已饥渴难耐,叫嚣着要饮血的杀心。
这不是仁慈。
更不是妇人之仁的软弱。
而是他作为军人,对这个他用生命守护过的国家,所抱有的最后一丝敬畏与信任。
他愿意给这个体制一个机会。
一个清理门户、刮骨疗毒的机会。
他想亲眼看看,当一个真正的,还记得自己入党誓词的官员,面对这深不见底的黑暗时,他手中的那把名为权力与法律的利剑……是否还足够锋利。
如果,连刘建民这样的青天都无能为力。
如果,正义的阳光,终究无法穿透这层人为制造的厚重阴霾。
那么……
王建军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柳枝,精准地锁定了远处那栋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白光的大理石建筑。
他的眼神,平静得宛如一片冰封的死海。
没有波澜,没有生机。
只有足以冻结灵魂的绝对零度。
那么,就由他这个来自地狱的阎王,来亲自执刀。
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将所有的脓疮烂肉,连带着那些早已腐朽发臭的骨头,一并剜出,碾碎,挫骨扬灰!
青天若至,他便退回阴影,继续做个看客。
青天不至,他便化身炼狱,亲行审判!
他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尘,迈开脚步,不急不缓地朝着安全屋的方向走去。
原本为了伪装而微微佝偻的背,此刻挺得笔直,如一杆刺破青天的长枪。
猎人,从不急于一时。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最佳的动手时机。
等待那最后的宣判时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