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阳还未转身,便从袖中将厌胜钱都甩了出来。
九团金光骤然浮现在他头顶,如同九盏小小的太阳,瞬间照亮了幽深的山洞,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
“哎哟,小哥儿,你这掏出来的东西亮晃晃的,”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埋怨,“让老朽我都有些看不清了。暗一点儿,暗一点儿。不要害怕,我不与你动手。”
崔九阳心中一凛,刚才他说第一句话时,事出突然,自己确实有些紧张。
此时听他说了一长串话,崔九阳才后知后觉地听出这声音总是瓮声瓮气一一象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说话一般,含混不清。
崔九阳趁机迅速转过身来,在山洞中扫视一圈。
最终,他惊讶地发现,那声音竟然是从山洞正中央摆看的那只鹅颈瓶中发出来的!
没有贸然靠近,他双手迅速掐诀,周身灵力流转,做好了随时开片的准备,这才谨慎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那苍老的声音闻言,却呵呵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茫然:“我是谁?唉,恐怕如今我也不知道了。
这本该是天下间最好回答的问题,可对我来说,怎么就这么难呢?”
崔九阳凝神静气,仔细感受着那鹅颈瓶中散发出的浓重妖气,心中暗自估算着里面老妖的修为。
“一千年?不,这妖气的程度,还要更高。”
“一千五百年?看这妖气的精纯程度,应该差不多有这个年头了。”
一个起码修行了一千五百年的老妖!
崔九阳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样的存在,绝对不是外面那些守着洞口的箩卜白菜能抓回来的。
难道说,这辫子军之中,竟然还隐藏着修为更高深莫测的人物在坐镇不成?
想到这里,崔九阳心中不禁有些懊恼。
自己刚刚晋升三极,便有些心高气傲,未免太过膨胀了。
虽然行动前看似谨慎,但归根结底,还是冒冒失失地就闯进了这龙潭虎穴般的军营中来,着实是小看了天下英雄!
眼前这老妖若是真的动手,自己恐怕也只能逃脱而已,至于有没有机会将白素素也一同带走,便是未知数了。
心中如此想着,崔九阳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暗中蓄力,便要催动头顶的厌胜钱,先将身后关着白素素的那只瓷瓶打破,看看能否趁机在眼前这老妖手中侥幸逃脱。
然而,他体内的灵力还未完全催动,眼前那散发着浓郁妖气的鹅颈瓶中,却猛地伸出了一只苍老干枯的手。
这只手,干得仿佛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皮紧紧附在骨头上,手指骨节鳞,异常分明。
小臂更是干瘦细长,从瓶口伸出,远远望去,就好似从那瓶子中插了一截枯死多年的干树枝,毫无生气。
只见这只枯手在半空中漫无目的地摸索了半天,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许久未曾活动过一般。
最终,它才勉强扣住了鹅颈瓶的瓶沿儿,干枯的手指用力地扒着光滑的瓷面,将手臂连着的肩膀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从那狭窄的瓶口拽了出来。
跟随着肩膀后续出来的是脖颈与头颅。
那头颅上银发苍苍,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打理过,乱糟糟的,将随后露出来的那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剩下的另外半边肩膀,就没那么容易从狭窄的瓶口中拔出来了。
这老妖歪着脖子,足了劲儿,使劲地往外拽,那挣狞的模样,看得崔九阳都有些替他担心,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的肩胛骨给生生拧折了。
好半响,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哎声,这老头儿才总算把自己的另一只肩膀也拽了出来,露出了另一截同样干枯的手臂。
随后,他用两只手按住瓶口边缘下压,拼命地将自己往外拔。
然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是将自己的上半身拽了出来,腰跨部位却依旧死死地卡在那狭窄的瓶口中,动弹不得。
又努力挣扎了半天,那老妖发现自己被卡得纹丝不动,似乎也终于认清了现实,彻底放弃了努力。
他有些颓然地将自己凌乱的白发从中间分开,向两边撇去,这才露出了中间那张苍老的脸。
这一下,终于让崔九阳看清了他的真容。
厌胜钱发出的金光照耀在他的脸上,崔九阳打眼一瞧,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嘘,好一个帅老头啊!”
虽然这老头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皱纹纵横交错,甚至还长满了褐色的老年斑。
眉毛胡子也全都白了,额头上的三道抬头纹更是深得如同刀刻斧凿一般,似乎永远都皱着,透着一股愁苦。
但即便如此,也难掩他年轻时定然是个貌比潘安的美男子一一星眉剑目,鼻梁高挺。
想来,年轻时的风采大概与现在的崔九阳也不相上下。
这老头儿眯着眼晴,用一只干枯的手遮挡在眼前,脸上露出几分不适。
他似乎不知多久没见到阳光了,此时仅仅是厌胜钱发出的金光,便让他觉得有些刺眼,难以睁开眼睛。
“小哥,能不能把你的亮儿给灭了呀?”他语气带着几分恳求,“实在是晃得老朽我睁不开眼。”
崔九阳闻言,心中一动,这才渐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这人身上散发出的妖气虽然浓重得令人心悸,可是他这人身,却并非是妖力幻化而成,反而更象是真真正正的人类躯体!
他也是个人妖?
可看上去又不象啊刀小白、张小二,乃至之前那姓徐的老农,他们身上的妖气,都带着各自职业的驳杂与房气。
而这老头身上的妖气,却纯粹得可怕,就是最最纯正的蛇妖妖气!
哪怕离他足有七八步之远,那一股阴寒刺骨、带着腥甜气息的妖蛇气息,仍是丝丝缕缕地扑面而来,让崔九阳皮肤都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崔九阳心中疑窦丛生,但还是依言尝试着将鼓动的灵力稍稍收敛了一些。
头顶的厌胜钱光芒顿时黯淡了不少,变得柔和了许多。
这老头儿又眯着眼适应了半天,才缓缓将挡在眼晴上的手放了下来。
他上下打量了崔九阳一番,开口说道:“小哥儿,好俊的法术,一看便是出身不凡的修道之人。
你刚才有意无意地一直护着身后那个瓶子,怎么,里面关着的那条小白蛇是你娘子吗?”
崔九阳依旧弄不清这条老蛇的真实目的,看他模样,似乎也没有立即动手的意思。
他不想贸然与这深不可测的老妖反自成仇,便如实回答道:“她不是我娘子。只不过我与她一同来到京城,如今她被辫子军的人捉来此处,我自然有义务救她出去。”
这老妖闻言,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茫然地喃喃自语:“原来此处是京城吗?哎呀,这一下离家就有点太远啦。
这些人把我弄到这里来,哎呀呀,实在是不知道尊重老人啊。”
崔九阳被这莫明其妙的老妖弄得一头雾水,心中暗道:这老头儿说话颠三倒四的,莫不是个疯子?
可偏偏这妖怪气息强大无比,身份更是颇为诡异,他又不能将其当成空气无视。
他只好耐着性子,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倒是不知老人家是何方人士,为何会被关在这山洞之中?”
老头儿却象是没有听见他的问题一般,也不答话,只是自己低着头,嘟嘟囊囊地说了半天,声音细若蚊,也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好半天,他才象是突然回过神来一般,抬起头,脸上露出一副惊奇之色,好象头一次看见崔九阳一般,又重复了刚才的话:“能悄无声息闯到这儿来,小哥儿也是个有本事的,却不知深夜至此,有何贵干啊?”
崔九阳眨巴眨巴眼晴,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他咽了口唾沫,心中升起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这老头儿—莫不是失忆了?
还是说,他在故意装疯卖傻戏弄自己?
崔九阳定了定神,敷衍道:“我倒是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进来看看。”
这老妖怪浑浊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脸上露出一抹捉狭的笑容。
他看了看崔九阳,又歪了歪脑袋,目光越过崔九阳,看向他身后的瓶子,再次问道:“小哥儿修为不错,你来此处,是为了救那瓶子中的小白蛇吗?她是你娘子?”
崔九阳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这老妖怪怕不是真的脑子不太清楚,有点儿老年痴呆的意思吧?
问的问题翻来复去都是这几句。
于是他也不再回答老头儿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究竟是谁?也是被他们捉到这里来的吗?”
那老头儿闻言,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努力思索着什么,片刻后才怅然若失地说道:“我是谁?哎呀,这个问题可是天下最难回答的问题啦。
至于我是不是被他们捉到这里来的是,也不是。”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崔九阳有些哭笑不得,这老妖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他是不是故意在这儿耍自己玩儿呢?
偏偏这老妖的修为摆在那里,他还得认真应对,手上掐着的法决丝毫不敢放松。
崔九阳索性心一横,开门见山问道:“请问前辈,我能将我身后这瓶子中的小白蛇救走吗?”
只见这干枯的老妖抬起头来,嘿嘿一笑:“你若是想将你娘子救走,那便救走是了,又何必跟我说呢。”
崔九阳懒得再与他废话,直接催动一枚厌胜钱,金光一闪,疾射而出,“当唧”一声脆响,他身后关押着白素素的那只瓷瓶应声而碎,碎片四溅。
一条通体雪白的大蛇软软地从破碎的瓷瓶中滑了出来,正是白素素的蛇身。
白素素显然还处在昏迷之中,对周遭的变故毫无反应。
崔九阳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盘了盘,轻轻地抱在怀中。
这白蛇体型虽不算硕大,不象那些修炼有成的巨蟒一般,但抱在怀中,分量却也着实不轻。
他抱着白素素,转身便要离开,却见那老妖目光幽幽地盯着他怀中的白素素,眼神复杂难明。
他身上的妖气也开始剧烈翻滚不定,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一般,脸色也随之阴沉了下来,甚至隐隐露出了一些憎恨与痛苦的表情。
崔九阳心中咯瞪一下,暗道不妙。
这糊里糊涂的老妖怪,该不会是突然发疯了吧?
他立刻谨慎地再次将厌胜钱催动到极致,金光大盛,照得这老头儿银白的头发都闪铄着异样的金光。
那老头儿似乎被这刺目的金光猛然惊醒,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抬起头来,脸上又恢复了之前那种茫然的惊讶之色:“这小哥深夜前来,是救你娘子吗?”
说着话,他的目光便又一次被崔九阳怀中的白素素吸引,直愣愣地盯着小白蛇,眼神中充满了未竟的意味崔九阳愈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这老妖怪的状态太过诡异,若一直停留在此,他频繁地受到白素素的吸引,天知道会不会突然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情来。
来不及找那条短尾在哪个瓶子里了,反正目前看来应当没有性命之忧。
眼下还是走为上计!
他不再尤豫,迅速收回厌胜钱,同时掐了个隐身诀,将自己与怀中的白素素都巧妙地融入黑暗之中,这才手脚,静悄悄地迈步走出山洞。
在他身后,那老妖一直用幽幽的目光盯着他的背影,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让崔九阳感觉自己的隐身法对他根本不起作用一般。
直到崔九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这老妖怪才幽幽地发出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沧桑,随即将自己的身体再次缓缓缩进了那只巨大的鹅颈瓷瓶里,仿佛从未出来过一般。
之后,崔九阳退出军营的过程,倒是出乎意料地顺利,并未再生波折。
他一路小心翼翼,凭借着隐身法和对禁制的了解,有惊无险地离开了这个龙潭虎穴。
怀抱中抱着沉睡的白蛇,崔九阳一路向西,朝着更深的山中走去。
他心中盘算着,辫子军丢了人,明日肯定会四处搜查。
还是先不回城为妙,在这深山之中找个隐蔽之处落脚,等风头过后再说。
潜出军营后,崔九阳便立刻尝试着将白素素唤醒。
可无论他如何呼唤,或是输入灵力探测,这小白蛇都毫无反应,如同睡着了一般。
虽然她呼吸也还算平稳,但除此之外,与一条死蛇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崔九阳急切地需要找一个安静安全的地方,仔细检查一下白素素到底中了什么邪法妖术,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在京城中,人多眼杂,极易受到打扰,倒不如这荒山野岭来得清静自在。
他展开身法,如同一道清风,在山林间疾驰,行至后半夜,他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山壁下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洞穴。
这洞穴不算太深,进了山壁约莫三丈左右便到了尽头,洞内干燥平整,正好可以作为临时的藏身之所。
崔九阳挥了挥手,一股柔和的旋风凭空生出,将山洞里的尘土、枯草、碎石等杂物通通卷了出去,瞬间清理出一片干净的空间。
随后,他将玄生召了出来,命令他去附近连根拔来一棵大树。
玄生领命,飘然而去,不多时便扛着一棵碗口粗细的大树回来。
崔九阳又命他在山洞前挖了一个深坑,将大树栽种进去,正好挡住山洞的入口,从外面看去,此处与其他密林茂盛的地方别无二致,极为隐蔽。
这玄生作为阴兵,倒也颇为好用,执行力极强。
栽完树之后,崔九阳又差遣他在洞壁上,开凿出一个石台来。
玄生闻言,挥舞着手中的青铜戈,叮叮当当一阵敲打,石屑纷飞,不一会儿,一个平整光滑的石台便从坚硬的山壁中掏了出来,有模有样。
只是,炼制阴兵对其神志损伤颇大,此时的玄生恐怕已经将生前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只剩下执行主人命令这一个念头了。
不然,问问他关于辫子军的情报,或许还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崔九阳摇了摇头,随手又将玄生化作恶鬼珠,揣入袖内。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白素素,将其轻轻放在新凿好的石台上。
先前情况紧急,无暇细顾,此时终于可以从容地给素素检查身体。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掌轻轻按在白蛇七寸之处,灵力在丹田内化龙壁中缓缓运转一周,沾染上龙气之后,才徐徐输入她的体内,尝试能否将她唤醒。
上一次,他便是将灵力如此输入白素素体内,很快便将其伤势治愈。
然而,这次却遇到了些麻烦。
灵力刚刚进入白素素体内,离开七寸不远,便猛地撞上了一处坚硬的阻碍,那阻碍如同在素素体内横亘了一根粗大的柱子一般,死死地挡住了灵力的去路。
崔九阳尝试看强行冲击了几次,却眼见看昏迷的白蛇因痛苦而身体微微扭曲起来。
他便赶忙放缓了灵力,不敢再贸然尝试。
随后,崔九阳寻到经脉分叉处,小心翼翼地绕开了这挡住灵力的“柱子”,继续向前推进。
然而,没走出多远,便又遇到了与第一处一模一样的阻碍。
崔九阳耐着性子,如法炮制,再次绕开。
他操控着自己的灵力如同溪流一般,在素素体内小心翼翼地缓缓流淌,走遍了她全身的经脉。
结果发现,在她体内,竟然总共存在着七处这样的阻碍,这些阻碍如同七个关卡,几乎将白素素一条修长的蛇身平均分成了七份!
崔九阳收回灵力,缓缓睁开眼睛,眉头紧锁。
他伸出手指,轻轻按向之前他第一个遭遇阻碍的地方。
白素素的蛇身入手冰凉滑腻,鳞片细密,微微有一些颗粒感。
他轻轻向下按去,只在鳞片下不深的地方,便按到了一处硬硬的东西。
从手感上来判断,那东西细长坚硬,似乎是一根—-针?
随后,崔九阳又在其他几处遇到阻碍的地方,分别找到了六根同样的针。
这总共七根针,深深扎在白素素的鳞片下面,其位置之精准,手法之诡异,令人心惊虽然从表面上看上去,白素素的蛇身毫无伤痕,鳞片完好无损,可这七根针却如同七根梁柱,直插她的经脉要穴,将白素素全身的灵力与行动都牢牢定住!
崔九阳心下暗自感叹,这下针之人,不仅修为高强,并且对蛇类的身体构造、经脉走向有看极为透彻的理解。
能够精准截断经脉而又不断绝生机,这种手法,即便是在太爷的见闻录中,也从未有过记载!
崔九阳有些头疼地挠了挠头,他还不太敢贸然便将这七根针拔出来。
万一损伤到了白素素的经脉,轻则修为尽失,重则当场丧命。
“喷,有些难办了。”山洞中,响起崔九阳嘬牙花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