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老道手持铜钱剑,屏住呼吸,拖电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从背后悄然靠近沉浸在悲痛中的白素素。
他此时体内灵力已近乎枯竭,再也提不起丝毫多馀的灵力来催动法术。
但凭借着几十年习武打下的功底,他仍自信满满,认为仅凭这把铜钱剑,便能轻易杀掉躺在白素素怀中奄奄一息的年轻术士,然后再将这失去反抗能力的蛇妖乖乖绑回树上,继续用作天上那假龙的龙魂祭品。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崔九阳身前悬浮的鹤羽与正在燃烧的血纸,恰好被白素素的身形挡住。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以为,那年轻术士已是油尽灯枯,仅存最后一口气,事情简单得很,走过去一剑杀掉他便可。
当他小心翼翼地潜行到距离白素素仅三步之遥时,才瞥见那两个悬浮在崔九阳身前的奇异东西。
“恩?”良辰老道心中一凛,停下了脚步。
这是什么东西?
是主人昏迷不醒后,自动激发护主功能的法器吗?
刚才隐约听见这蛇妖哭喊着喊年轻人“崔公子”,这年轻术士姓崔——
看来他不仅修为不错,身上携带的宝贝也着实不少。
不过,这两样悬浮在空中的法器,怎么看起来毫无威势散发出来呢?
他眯起眼睛,再仔细一看,心中顿时了然。
原来并非什么厉害的护体法器,不过是一根鹤妖留下的本命羽毛,和一张燃烧着的传信灵符罢了。
良辰老道暗暗松了口气。
若真是什么强大的护体法器,以他现在的状态,还真有些棘手。
但他心中依旧隐隐泛起一丝莫名的不安,总觉得这姓崔的年轻术士似曾相识,崔家术士这个身份,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熟悉的感觉。
可是,先前自爆法器导致的灵力逆行,如同万针钻心,让他此刻眼冒金星、头疼欲裂,思维都变得迟钝起来,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思考这些问题。
“罢了,先杀了再说!”
良辰老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不再尤豫,猛地抬起手中的铜钱剑,剑尖直指白素素的后心!
他心中计算着,这妖孽正抱着那崔姓术士哭得伤心欲绝,丝毫没有察觉我提剑来到。
妖类的身躯向来强悍,这一剑穿透蛇妖的脊背胸膛,不至于让她立刻毙命,还能穿过她胸前,精准地扎进她怀中那崔姓术士的脖子里!
任他修为再高,脖子被洞穿,也必死无疑!
就在良辰老道手腕发力,即将狠狠刺下铜钱剑的前一刹那!
那悬浮在崔九阳胸前、正在熊熊燃烧的传信灵符,突然“轰”的一声猛然爆开!
暗蓝色的火球化作一道冰冷阴森的光圈,在空中迅速扩张、变形,最终形成了模糊的门户型状。
门中阴风怒号,鬼哭之声凄厉!
虽然良辰此刻已提不起半分灵力,但作为修道之人,基本的伶敏感应力还在。
他清淅地感觉到,这道光门之内散发出滚滚的阴寒死气,仿佛连通着九幽地狱!
良辰老道心中大惊,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铜钱剑,用另一只手轻轻按压了两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让混沌的脑子清醒几分。
这——这是一道临时打开的鬼门?
刚才燃烧的那张传信灵符,竟然是通往阴司报信的?
按理来说,阴差们即便是开鬼门,也多会选择在阴气较重的树下、坟地等特定地点,以节省法力。
就凭借一道简单的传信灵符,便能如此精准定位,并凭空打开一道鬼门,这灵符背后的主人,其品级身份应该不低呀!
“咔哒——咔哒——”
一道沉重的脚步声,从那鬼门之内缓缓传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粗壮而古朴的刀柄,随后显露出来的刀锷,竟是由四个獠牙狰狞的骷髅头攒在一起制成,散发着森然鬼气。
还未看清刀鞘的全貌,一道高大的身影便已伫立在了鬼门之中。
这人随意地挥了挥手,无形的力量瞬间驱散了门前缭绕的鬼雾,然后迈步走出,稳稳地站在了这崖顶之上。
来人不是虎爷,还能是谁?
鬼门在虎爷身后无声无息地关闭、消失。
他目光如电,冷冷扫过场中混乱的众人。
当看到崔九阳倒在地上,胸口处那根焦黑的鹤羽正散发着柔和光芒为他疗伤时。
虎爷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弛了些许,料想崔九阳暂无生命危险,便稍稍放下心来。
然后,他缓缓抬起眼,锐利的目光锁定了手持铜钱剑、站在不远处的良辰老道,自光骤然一凝,心中暗道:“恩?这不是钦天监的良辰老道吗?”
“这里——竟然是京城地界?”
刚才接到传信灵符,得知崔九阳遇袭,他心急如焚,想也没想便直接通过灵符定位,强行打开鬼门赶来支持,根本没顾得上探查这是什么地方。
此时看到曾经的钦天监副监良辰真人,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回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京城。
而良辰老道在看清从鬼门中走出之人的面容时,瞳孔骤然收缩,嘴巴微张,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从鬼门中出来的,竟然是当年随龙伴驾的虎卫,齐担山齐大人!
齐担山的底细,寻常人或许不知,但对于钦天监来说,绝无可能不清楚。
这位是大清国复灭前最后一位虎卫,武艺高强,身负奇术。
大清国散了后,他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
当时京城中诸多贵人,都曾四处寻觅他的下落,想将他招揽至麾下,为己所用,却皆徒劳无功,杳无音信。
此时再见,他非浑身阴气缭绕,已然成了阴司鬼差!
而且,他腰中挂着的那块漆黑的鬼差腰牌上,竟镶着一圈耀眼的金边!
良辰老道瞳孔骤缩,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七品无常巡令?!”
他怎么会做到了这一步?
大清国亡了才几年啊!
这等品级,没有三四百年的日积月累的功绩,根本不可能达到!他是如何在短短数年内,升到这一级别的?
良辰心中满是疑问和震惊,脑袋里乱糟糟的,还未完全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却见眼前的齐大人缓缓手扶刀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沉声发问。
“监正大人,地上躺着的这个,是你做的?”
良辰老道还在为乍见虎爷而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一时之间没能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的便点头。
只是,他这头刚刚点到一半,下巴还没完全沉到喉结处,突然觉的眼前闪了一下。
随后,他便感觉自己的身体猛地一轻,仿佛飘了起来。
紧接着,天旋地转!
他感觉自己正在半空中不断地旋转、飞腾。
种种景物人物,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飞速轮换、颠倒。
正在慢条斯理擦拭着刀身血迹的齐大人,昏迷不醒的崔姓修士,崖顶那棵翠绿的巨柏,天空中张牙舞爪的龙影,还有盘膝坐在地上、正全力维持阵法运转的良吉师弟———
突然,在这些飞速轮转的混乱景物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一个无头之人正手持铜钱剑,直挺挺地站在地上。
这无头人的身形好熟悉,身上的杏黄道袍,手中那把铜钱剑———
那不正是自己吗?!
良辰老道的意识,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眼前一黑,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他,便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了。
虎爷面无表情地将长刀归入鞘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他单膝跪在崔九阳身边,伸出手,轻轻探了探崔九阳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然后目光落在那枚浮在半空、不断挥洒着治愈毫光的鹤羽上,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轻轻拂过崔九阳的身躯,检查着他的伤势。
“啧啧,身上骨头差不多碎了一半儿,这是被火车迎面撞了吗?”虎爷咂了咂嘴,低声自语。
不过,幸好崔九阳本身修为不俗,根基扎实,而且这鹤羽蕴含的治愈妖力颇为精纯,正在不断修复他受损的经脉和骨骼,看样子,应当没有生命危险。
确实有些悬!
若是伤势再重上那么一分,恐怕就真的回天乏术,等不到自己赶来救他,而是他要到阴司里来见自己了。
他检查完毕,转过头,看了一眼依旧抱着崔九阳、哭得梨花带雨的白素素,嘴里低声嘟囔了一句:“怎么到哪儿都得招惹一个?这回可行,还是个蛇妖——”
虎爷问道:“你是谁?跟崔九阳是什么关系?他这一身伤是怎么弄的?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虎爷本就自带一股山君的威严气势,如今又身兼阴司鬼差之职,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压迫感更是浓郁。
他这突然开口询问,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股凶神恶煞之气,倒是把白素素惊住了。
小白蛇愣了半晌,也不说话,连眼泪都忘了流,只是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位身躯庞大、煞气腾腾的鬼差大人。
虎爷见状,无奈地挠了挠头,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这哭鼻子的小蛇妖,说不定也得算自己半个弟妹,刚才习惯性地用了审问的语气,好象把她吓到了。
虎爷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尽量放缓了语气,放柔了声音说道:“姑娘莫怕,我叫齐担山,跟九阳是过命的交情。这里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这话语中的善意,似乎终于让惊魂未定的白素素听明白了几分。
这小蛇妖使劲眨巴了几下湿漉漉的大眼睛,积攒在眼框里的泪水再次决堤,她突然嚎陶大哭起来,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说道:“齐——齐担山大哥!呜呜呜——崔公子,崔公子他要死了!”
“刚才——刚才被你杀掉的那个老道士,他——他自爆了一件法器,把崔公子炸成这个样子的!他吐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血!我——我刚才摸了,他身上的骨头——骨头全都碎了!呜呜呜——”
虎爷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哭诉,长出一口气,拍了拍白素素的肩膀,然后点点头,沉声说道:“恩,你继续说,说点儿我不知道的,比如这些老道在搞什么名堂。”
随后,小白蛇便强忍着悲痛,抽抽噎噎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从如何被抓,到如何见到崔九阳,再到崖顶大战的经过,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都说了出来。
虽然白素素所知有限,很多关键信息都语焉不详,但结合眼前崖顶上的场景—天空中那巨大的龙影,地面上的符文大阵,以及远处那个正在操纵大阵的道士一虎爷也大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中漂浮着的那个半透明的巨龙虚影,感受着其中不断增强的、却又虚假无比的龙气。
虎爷身为虎卫,常年护卫在天子銮驾身边,整日感受着真正的天子龙气,此刻又怎能不知钦天监这帮人在偷偷摸摸干些什么勾当。
虽然具体的手段和仪式细节他不甚了解,但综合这些情况分析,便知这帮老道肯定是贼心不死,想弄出个所谓的真命天子登基称帝,好让他们钦天监再次蹭上一个从龙之功,恢复往日的荣光。
“都到如今这个时候了,这帮老道怎么还琢磨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皇历呢?”虎爷心中不屑地冷哼一声。
辛亥革命都过去多少久了,当年因为改朝换代而枉死的鬼魂,恐怕都已经投胎转世好几年了!
这帮食古不化的家伙,竟然还想着找个皇上出来?
不过,听完白素素夹杂着哭腔的叙述,再结合自己的观察和猜测,虎爷已经明白此刻最该做什么了。
他站起身,手提长刀,面色冰冷地朝场中剩下的两个钦天监道士走去。
那良吉正全身心投入到维持大阵运转之中,根本无法分心他顾。
而良固,早就已经灵力耗尽,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以虎爷的身手对付这两个毫无反抗能力的道士,自然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他于脆利落地挥刀,便将两人的头颅齐齐砍了下来。
等他提着滴血的长刀,重新走回到崔九阳身边时,却发现刚才被他砍掉脑袋的良辰老道,尸体竟然如同冰雪消融一般,诡异地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滩血迹。
他微微一怔,随即回头看向远处良吉、良固的尸体,果然,他们也正在化作一点点点点星光,缓缓四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恩?”虎爷挑了挑眉。
虽然不清楚这是什么旁门左道的法术,但钦天监传承千年,家底深厚,奇奇怪怪的法术众多,谁知道这帮人又搞了什么鬼花样。
他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是默默地盘腿坐在崔九阳身边,耐心地等待着那根鹤羽将崔九阳彻底治好。
若是何非虚还没死,以他的修为亲自出手救治,崔九阳身上这些断骨外伤,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倾刻间便可痊愈。
不过,如今只剩下这一根本命鹤羽,仅靠这点残存的治愈妖力来缓慢治疔,可得等上一阵子了。
只是,虎爷和白素素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崔九阳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那本该因为失去操纵者而停止运转的血色大阵,此刻竟仍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自行运转着!
一缕缕精纯的蛇妖精血,正通过那棵巨柏发达的根系,源源不断地向许仙身上汇聚而去!
天空之上,那半透明的龙影,在吸收了许仙身上的精血之后,身躯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凝实,几乎不再透光。
只不过,因为白素素已经脱离了大阵,失去了她那部分龙魂的关键滋养,天空中的龙影虽然身躯凝实了不少,但那双巨大的龙瞳之中,却依旧空洞无神,毫无半分灵动之色,更象是一具栩栩如生的傀儡。
终于,小半个时辰缓缓过去。
那枚一直悬浮在崔九阳胸前、不断释放着柔和治愈光芒的焦黑鹤羽停止了动作,化作一道流光,自行飞回了崔九阳的怀中。
紧接着,崔九阳手指微微动了动。
缓缓地,他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放大的、熟悉的、带着几分关切的虎脸,以及旁边一张梨花带雨、满是担忧的小白蛇的俏脸。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正一左一右,俯视着自己。
崔九阳虚弱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苍白而苦涩的笑容,声音沙哑地吐槽道:“呵——醒来就在动物园,不是蛇就是老虎——我——我没记得买过票啊——”